我想,其他人也有了同樣的感受,因為那之後,大家都沉默了許多。首先是李冬梅,她似乎打定了主意,履行那副對聯中的話:勤奮為懷。每個周末,她都在宿舍裏看書。平時,空閑下來,她也閉門不出,手不釋卷。說“閉門不出”,隻是一句方便用語,她坐在屋子裏看書,是從不閉門的。那時候,秋風勁吹,天已很見涼意,她大敞著門,坐在書桌前,任冷風吹打她的後背。她是學政治的,經常拿在手上的,卻是許國璋編的英語教材。她還從學校借來一部閑置著的錄音機,聽英語磁帶。這架勢,明顯是準備考研了。這無形中給了我們壓力。有一回,楊貴華和劉暢來我屋裏坐,話沒說兩句,李冬梅朗讀英語的聲音飄進來了,我指指隔壁說,你看看人家!劉暢說,向她學習,向她學習。明顯有些不以為然。楊貴華更是,嗤了一聲,不屑地說:你見過有這樣讀書的嗎?當年毛主席去鬧市讀書,是為了錘煉意誌,她敞著門讀書,也是錘煉意誌?又說,五天前,我去她宿舍,見她翻到第20頁,昨天我去,還是第20頁。最後,楊貴華歸結為一個字:裝!
很不幸的是,恰恰是楊貴華,喜歡上了李冬梅。這當然是後話。
李冬梅之外,其他人的變化看上去不明顯,劉暢依然會提到他的“政治經驗”說,他認為,別說在一家開采長達半個世紀的礦山有政治,就連客廳、臥室甚至衛生間裏,都有政治。教英語的冉強照舊是樂嗬嗬的,不管跟他說什麼事,他都是兩個字:要得。盛東民呢,還是老樣子,你不跟他說話,他就不理你,你跟他說話,他又顯出過度的熱情,像跟你是八輩子的兄弟姐妹,有多少知心話說不完似的,弄得人無所適從。洪金輝也沒改嚴肅刻板的作風,問聲好,也問得一本正經,哪怕吃飯時不小心把筷子掉到了地上,他也要前思後想地弄個明白,這筷子究竟是為什麼掉下去的……這些,都說不上有什麼變化。但畢竟,我們聚在一起閑聊、下棋和打撲克的時候少了,深更半夜去礦上喝酒的時候少了,見到平房西邊的教師,點頭問好時,也有了完全不同的心境。
張校長卻沒鬆手。沒過多久,又舉辦全校教師板書大賽,接著是硬筆和軟筆書法大賽。比賽之前,劉暢對我說,小虎,這回就看你的了!說得很悲壯,弄得我格外緊張。其實,板書和硬筆我不敢說,對毛筆字我還是有信心的。首先比的,就是毛筆字,場地設在會議室裏,教工早就把桌椅拖至牆角,摞起來,正中隻留一張長方桌,筆墨紙硯都擺在上麵,參賽者按所拈號數,依次上陣。我拈的是三號,前兩個人,都寫得不好,我上去後,把墨填得非常飽滿,寫了三個大字:臥牛山。我住的那房間,打開窗子,就能望到臥牛山,寫這三個字的時候,它的一日三景,還有鳥鳴聲、牛車嘰咕聲,都彙聚到筆尖,與以往的字相比,不僅有字的結構,還有字的聲音。寫完後,我就出去了。我想在這山窩窩裏,還有誰的毛筆字能勝過我呢?拔頭籌是自然而然的事。
跟講課比賽一樣,結果令人失望。我拈了第三號,也隻得了第三名。第一名被張校長拿了,第二名是個女教師,名叫李亞,四十多歲。張校長寫了幅狂草,真個叫龍飛鳳舞,學的是懷素;李亞寫了幅漢隸,秀逸多姿又骨力峭拔,學的是《合陽令曹全碑》。他們都是認真臨過帖的,不像我,從不臨帖,提筆就亂畫,所謂字好,不過因為愛寫,經常摸在手上,熟悉毛筆的天性,也多少悟出了些道理,若要論到功力,是談不上的。
堡坎之上的那排平房,自此終於徹底清靜下來。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要在一個小地方站穩腳跟,也不那麼容易。人家又不是不承認你是大學生,甚至比往常更加尊重你,可在我們自己,驕氣已經泄掉,眼裏的礦山,雖依然那麼狹小,但它於我們,再不是毫不相幹,而是有了想抹也抹不掉的血肉聯係。
九個新來的教師,六男三女,除李冬梅,另外兩個女子都是沒心沒肺的那種。剛來的那段時間,我們不僅去礦區和市裏閑蕩,還步行將近四個小時,去四川有名的佛教聖地,也是風景名勝地真佛山。從學校出發,翻過臥牛山,沿百節河一直向北走,河水清澈,卵石累累,洗衣的村姑,在淺灘處把水弄得琤琤淙淙,間或扭動腰肢,揮動搗衣棒,搗衣聲卻不來自姑娘的手底下,而是從河的對麵回蕩過來。李冬梅虛著眼睛,帶幾分憐憫地盯了村姑幾眼,繼續往前走,而那兩個女子,謝明燕、付昕,卻翕開嘴唇,站下來看,站下來聽,一站老半天,喊都喊不走。真佛山有千餘步排馬石梯,走不了多久,李冬梅就揉肚子,甚至幹脆坐下來,大家隻好等她,可她不要我們等,說你們走吧,我不上去了。這時候,楊貴華一步跨到她麵前,歪著嘴說,你又不是小姐,何必裝小姐樣呢!楊貴華身體壯實,不像學曆史的,倒像學體育的,嘴角長著一顆疣子,疣子中心生出一撮黑毛,歪嘴說話的時候,那撮黑毛動來動去。聽見這話,李冬梅越發不肯動身,眼裏有淺淺的淚光。沒辦法,隻有留下她,我們快去快回。楊貴華說,算了吧,我陪陪她,算我倒黴!我們走出老遠,都聽見楊貴華罵罵咧咧的。上到山頂,見石壁凹陷處供著一尊菩薩,謝明燕和付昕倒頭便拜,旁邊站著一個婆婆,很憐惜地望著她倆,待她倆起身,婆婆說,好好拜,靈呢。去年我媳婦來拜了,今年就生了個白胖娃娃。原來那是送子娘娘。要是李冬梅,不知道該羞成啥樣,謝明燕和付昕卻隻是互相拍打,哈哈大笑。歸途中,走得太累,就歇歇,謝、付二人找一塊光滑的石板,躺下去睡,而且很快就睡著了。我們幾個坐在一處,望著細長的河水、莽莽的群山和青綠的田疇,說些天高雲淡的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