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楝樹墩(4)(1 / 3)

我相信自己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可是,每當我在陽台上俯視著楝樹墩,眼前卻經常會情不自禁地翻滾起小時候的那一幕幕:在河埠頭洗澡、在河裏遊泳的楝樹墩,在後院把石鎖玩得滴溜溜轉的楝樹墩,大冬天在小彎河裏摸魚的楝樹墩,鑼鼓聲中一身軍裝迎著霞光參軍去的楝樹墩,穿著軍裝戴著軍帽胸前佩戴著刺眼的軍功章的楝樹墩……而這翻滾的一幕幕最後總是讓我覺得胸口堵得難受。

有一次,正當我在陽台上莫名地難受,突然發現,城管大隊的一輛執法車什麼時候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樓下,接著,車上下來了幾個健壯的執法人員。我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來,而隻見,楝樹墩像一台猛然發動的機器,三下五除二收拾好架子上的兩堆蘋果和桃子,轉身敏捷地跳上三輪車,一邊高聲吆喝著一邊踩著三輪車逃向了另一頭——真是難以想象,楝樹墩那特別洪亮而又急促的吆喝聲,居然猶如某種拉響的警笛,使得下麵熙熙攘攘雜亂無章的人們紛紛躲避,形成了一條曲折但有效的空白地帶,而楝樹墩踩著他的三輪車,像是在人群中賣力地表演雜技,扭扭歪歪且險象環生地快速行進,不一會兒,就無影無蹤了!

我站在陽台上,驚詫地看著這一幕,竟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下麵的那些小販,他們或正無助地掙紮著,或正被迫繳械投降,而唯有楝樹墩,唯有驍勇的楝樹墩,他已經突出了重圍!哦,我立刻聯想到當年那個炮火連天槍林彈雨的南疆了,我的淚水再也抑製不住,肆意地流淌,模糊了眼前的世界……

推算起來,楝樹墩被抓的那天,應該是我那次去杭州開會的第二天。時間是在那天下午的四點鍾左右。那一刻,我應該是早已經逃離了那個無聊的會場,和幾個朋友一起坐到了西湖邊的那家茶樓裏。喝茶其實也是另一種無聊,那一刻,我也許正把目光長時間地投向了遊人如織的湖畔,也許正擺出一副興致盎然的模樣在傾聽哪個朋友講述的段子,一邊讓自己的嘴角浮現出禮節性的微笑。

就在那一刻,在幾百公裏之外,在我家的樓下,對於楝樹墩來說的一場噩夢開始了。

事後看來,這場噩夢的降臨多少有點偶然性的成分在裏頭。

首先是楝樹墩的老婆。一般她隻在每天中午來給楝樹墩送一次飯,但那一天,她來了兩次。因為中午的時候,楝樹墩說牙疼,隻吃了一點點,就吃不下飯了,所以到了半下午,她又來送了一次飯——當時,楝樹墩正在低頭吃飯,要不然城管大隊的執法車一開進來,他就會警覺的。楝樹墩的老婆就站在三輪車邊,但不是與楝樹墩站在同一邊,她正好擋住了楝樹墩的左前方的視線,而她的警覺性太低了,她居然不知道執法車是怎麼進來的,後來她隻是成了整個事件的目擊者。

其次是城管大隊的執法車。那一天,城管大隊也太敬業了一點,都下午四點鍾了,還來執什麼法呢?對於“金三角”,他們的執法熱情可是越來越低的,執法力度可是越來越小的。早在很久以前,他們就開始請不動了,我和鄰居們給他們打電話,若是在半下午,他們就推脫說來不及了,快下班了。為什麼那一天來得及趕過來呢?趕過來執法了,也不磨磨蹭蹭,還特別來勁,一大夥人一擁而上,沒收了楝樹墩的水果,砸了他的木架子,為什麼還要得寸進尺,來搶他的三輪車?

還有就是那三輛運鈔車。據我所知,銀行的運鈔車進入“金三角”,通常集中在每天的三個時間段:早晨上班時間以前,中午,下午下班時間以後。但是那一天,運鈔車居然早來了一個小時,而且一來就是接連三輛——它們尾隨城管大隊的執法車進入,然後用龐大的軀體大大咧咧地堵住了出口。

可是,運鈔車堵住了“金三角”的南邊,楝樹墩怎麼不向西邊或北邊逃跑呢?就像上次我親眼目睹的那樣,那麼驍勇地突出重圍?

我想,即便在這樣的危急關頭,楝樹墩一定也是鎮定的,他不可能產生錯誤的判斷,他既然選擇向南邊也就是運鈔車堵住的方向突圍,一定有他充足的理由——事實上,楝樹墩就是向南邊突圍的,他放棄了水果和木架子,但絕不放棄三輪車,他從兩名執法人員手中奪過三輪車的車把,騎上車,開始奮力突圍。

楝樹墩是被運鈔車上下來的那些保安人員擋住的。原本,楝樹墩也許可以穿過幾輛運鈔車之間的間隙,然後和他的三輪車一起脫身。他在突圍的過程中,因為太過勇猛,甚至把一名試圖拉住三輪車車廂的執法人員拖倒在地,把他摔了個四腳朝天。可是,從運鈔車上突然下來那麼多的保安人員,他們戴著笨重的鋼盔,穿著笨重的防彈衣,端著笨重的機槍,還煞有介事地做出高度戒備狀,不停地轉動笨重的身軀——由於他們的出現,楝樹墩再也無路可走了,而幾名惱羞成怒的執法人員一擁而上,死死拽住了三輪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