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站了起來,捏緊了拳頭。每個人的心裏都發了火了。辱罵的話成堆的從我們口裏湧了出來。

於是生福像暴怒的老虎一般,豎著濃黑的眉毛,睜著紅的眼睛,握著拳頭,向我們一群撲了過來。

但是,他的拳頭正將落在那個小主人的臉上時,他的耳朵忽然被人扯住了。

“你的拳頭大些嗎?”一個大人的聲音在生福腦後響著。

我們都驚喜地叫起來了。

那是阿成哥,是我們最喜歡的阿成哥!

“打他幾個耳光,阿成哥,他欺侮我們呢!”

生福已經怔住了。他顯然怕了阿成哥。阿成哥比他高了許多,氣力也來得大。

他是一個大人,已經上了二十歲。他能夠挑很重的擔子,走很遠的路。他去年就是在現在已經關閉的米店裏礱穀舂米。他一定要把生福痛打一頓的了,我們想。

但阿成哥卻並不如此,反放了生福的耳朵。

“為的什麼呢?”他問我們。

我們把生福欺侮我們的情形完全告訴了他。

於是阿成哥笑了。他轉過臉去,對著生福說:

“去吧,你有幾個銅板呢?”他一麵說,一麵掏著自己衣袋裏的銅板。

生福又發氣了,看見阿成哥這種態度。他立刻在地上格子裏放下了一個銅板。

“打銅板不會打不過你!”

阿成哥微笑著,把自己的銅板也放了下去。

我們也就圍攏去望著,都給阿成哥擔起心來。我們向來沒有看見過阿成哥和人家打過銅板,猜想他會輸給生福。

果然生福氣上加氣,來得愈加凶狠了。他一連贏了阿成哥五六個銅板。阿成哥的銅板一放下去,就被他打出格子外。阿成哥連還手的機會也沒有。

但阿成哥隻是微笑著,任他去打。

過了一會,生福的銅板落在格子裏了。

於是我們看見阿成哥的銅板很平穩地放在手指中,毫不用力的落了下來。

阿成哥的銅板和生福的銅板一同滾出了格子外。

“打銅板應該這樣打法,拿得非常平穩!”他笑著說,接連又打出了幾個銅板。

“把它打到這邊來,好不好?”他說著,果然把生福的銅板打到他所指的地方去了。

“打到那邊去吧!”

生福的銅板往那邊滾了。

“隨便你擺吧——我把它打過這條線!”

生福的銅板滾過了他所指的線。

生福有點呆住了。阿成哥的銅板打出了他的銅板,總是隨著滾出了格子外,接連著接連著,弄得生福沒有還手的機會。

我們都看得出了神。

“鏨是不公平的,要這樣平穩地跌了下去才能叫人心服!”阿成哥說著,又打出了幾個銅板。

“且讓你打吧!我已贏了你五個。”

阿成哥息了下來,把銅板放在格子裏。

但生福已經起了恐慌,沒有把阿成哥的銅板打出去,自己的銅板卻滾出了格子外。

我們注意著生福的衣袋,它過了幾分鍾漸漸輕鬆了。

“還有幾個好輸呢?”阿成哥笑著問他說,“留幾個去買醬油醋吧!”

生福完全害怕了。他收了銅板,站了起來。

“你年紀大些!”他給自己解嘲似的說。

“像你年紀大些就想欺侮年紀小的,才是壞東西!——因為是在正月裏,我饒恕了你的耳光!銅板拿去罷,我不要你這可憐蟲的錢!”阿成哥笑著,把贏得的銅板丟在地上,走進店堂裏去了。

我們都大笑了起來,心裏痛快得難以言說。

生福紅著臉,逡巡了一會,終於拾起地上的銅板踱開了。

我們伸著舌頭,直望到生福轉了彎,才擁到店堂裏去看阿成哥。

阿成哥已從屋內拿了一隻胡琴走出來,坐在長凳上調著弦。

他是一個粗人,但他卻多才而又多藝,拉得一手很好的胡琴。每當工作完畢時,他總是獨自坐在河邊,拉著他的胡琴,口中唱著小調。於是便有很多的人圍繞著他,靜靜的聽著。我很喜歡胡琴的聲音。這一群人中常有我在內。

在故鄉,音樂是不常有的。每一個大人都莊重得了不得,偶然有人嘴裏呼嘯著調子,就會被人看做輕挑。至於拉胡琴之類是愈加沒有出息的人的玩意了。一年中,隻有算命的瞎子彈著不成調的三弦來到屋簷下算命,夏夜有敲著小鑼和竹鼓的瞎子唱新聞,秋收後祠堂裏偶然敲著洋琴唱一台書,此外樂器聲便不常聽見。隻有正月裏玩龍燈和馬燈的時候,胡琴最多,二三月間賽會時的鼓閣,樂器來得完備些。但因為玩樂器的人多半是一些不務正業或是職業卑微的人,稍微把自己看得高一點的人便含了一種蔑視的思想。然而,音樂的力量到底是很大的,鄉裏人一聽見樂器的聲音,男女老小便都圍了攏去,雖然他們自己並不喜歡玩什麼樂器。

阿成哥在我們村上拉胡琴是有名的。因此大人們多喜歡他。我們孩子們常纏著他要他拉胡琴。到了正月,他常拿了他的胡琴,跟著龍燈或馬燈四處的跑。這幾天不曉得為了什麼事,他沒有出去。

似乎是因為趕走了生福的緣故,他心裏高興起來,這時又拿出胡琴來拉了。

這隻胡琴的構造很簡單而且粗糙。蒙著筒口的不是蛇皮,是一塊將要破裂的薄板。琴杆、弦栓和筒子塗著淺淡的紅色。價錢大約是很便宜的。它現在已經很舊,淡紅色上已經加上了一道齷齪的油膩,有些地方的油漆完全褪了色。白色的鬆香灰黏滿了筒子的上部和薄板,又揚上了琴杆的下部在那裏黏著。弓已彎曲得非常利害,馬尾稀疏得像要統統脫下來的樣子。這在我孩子的眼裏並不美麗。我曾經有幾次要求阿成哥給我試拉一下,它隻能發出非常難聽的嘎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