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愈說愈可怕了。聽的人愈加多了起來。這樣奇怪的事,他們還是頭一次聽見。

“南軍有許許多多共產黨,女人也很多。她們都剪了頭發,和男子一樣的打扮。”

“啊,南軍就是共產軍嗎?”

“不是。南軍是國民軍。共產黨是混在裏麵的。現在國民軍正在到處捉共產黨。

一查出就捉去槍斃。前日起,縣裏已槍斃了十幾個。現在搜索得極嚴。有許多共產黨都藏著手槍,炸彈。學界裏最多。這幾天來,街上站滿了兵,凡看見剪了頭發的女學生都要解開上衣露出胸來,脫了裙子,給他們搜摸。”

“啊!痛快!”

“什麼黨部,農會,工會!那裏麵沒一個不是共產黨。現在都已解散。被捉去的捉去,逃走的逃走了。”

“好,好!問你還共產不共產!”

聽的人都喜歡的不得了。眼見得租穀不能打七折,自己的老婆也不會被人家共了。

這消息像電似的立刻就傳遍了林家塘。

許許多多人都談著談著,便轉到掃帚星上去,劍與一群剪頭發的女人,以及晴天在山頂上打滾,雨天在山腳下洗澡等等的下流的出奇的舉動……有幾個人便相約去諷示惠明先生,探他的意見了,因為他是掃帚星的叔叔,村中不好惹的前輩。

鄰居們走後,惠明先生非常的生氣。他一方麵惡鄰居們竟敢這樣的大膽,把他的侄子當做共產黨,一方麵恨子平不爭氣,會被人家疑忌到如此。七八年前,他在林家塘是一個最威風,最有名聲的人,村中有什麼事情,毆鬥或爭論,都請他去判斷。他像一個閻王,一句話說出去,怎樣重大的案件便解決。村中沒有一個人不怕他,不尊敬他。家家請他吃酒,送禮物送錢給他用。近幾年來他已把家基築得很穩固,有屋有田,年紀也老了,不再管別人的事,隻日夜躺在床上,點著煙燈,吸吸鴉片消遣。最近兩年來,他甚至連家事也交給了大媳婦,不大出自己的房門。子平回來後,隻同他同桌吃過三次飯,一次還是在富克先生家裏。談話的次數也很少,而且每次都很短促。他想不到子平竟會這樣的下流。他怒氣衝衝的叫女仆把子平喊來。

“你知道共產黨嗎,子平?”他劈頭就是這樣問。

“知道的。”子平毫不介意的回答說。

這使惠明先生吃了一驚。顯然鄰居們的觀察是對的了。

“為什麼要共產呢?”

“因為不平等。不造房子的人有房子住,造房子的反而沒有房子住。不種田的人有飯吃,種田的反而沒有飯吃。不做衣服的有衣服穿,“為什麼要共妻呢?”惠明先生截斷他的話,問。

“沒有這回事。”他笑著回答說,“隻有自由結婚,自由離婚是有的。”

惠明先生點了一點頭。

“哈,今日同這個自由結婚,睡了一夜,明日就可以自由離婚,再和別個去自由結婚,後天又自由離婚,又自由結婚,又自由離婚……這不就是共妻?”他想。

“生出來的兒子怎麼辦呢?”他又問子平說。

“那時到處都設著兒童公育院,有人代養。”

“豈不是不認得父母了。”

“沒有什麼關係。”

“哦!你怎麼知道這許多呢?”

“書上講得很詳細。”

惠明先生氣忿地躺在床上,拿起煙筒,裝上煙,一頭含在口裏,便往煙燈上燒,不再理子平。

子平還有話要說似的,站了一會,看他已生了氣,便索然無味的走回自己的房裏。

惠明先生一肚子的氣憤。煙越吸越急,怒氣也愈加增長起來。自己家裏隱藏著一個這樣危險的人,他如做夢似的,到現在才知道。林家塘人的觀察是多麼真確。

問他知道嗎?——知道。而且非常的詳細。他幾十年心血所爭來的名聲,眼見得要被這畜生破壞了!報告,捉了去是要槍斃的。他畢竟是自己的侄子。不報告,生貴說過,隱藏共產黨的人家是一樣要槍斃的。這事情兩難。

新的思想隨著他的煙上來,他有了辦法了。

他想到他兄弟名下尚有二十幾畝田,幾千元現款存在錢莊裏。他兄弟這一家現在隻有子平一個人。子平如果死了,是應該他的大兒子承繼的,那時連田和現款便統統歸到他手裏。不去報告,也不見得不被捉去,而且還將株連及自己。報告了,既可脫出罪,又可拿到他的產業,何樂而不為?這本是他自作自受,難怪得叔叔。

況且,共產黨連父母也不認,怎會認得叔叔?他將來也難免反轉來把叔叔當做侄子看待,兩個兒子難免受他的欺,被他共了產,共了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