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致幻(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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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起時,天色一陰,寅就生起些詩者的多愁善感來。他一會兒思念金陵故園,一會兒無端感歎落葉飄零,人生漂泊無常——他飲酒,故園就在酒裏,他夜半被秋聲驚起,故園就在窗前的明月裏。他想做一首詩,但湧上心頭的都是古人的句子,便在紙上信手塗抹,不意竟傳至後世,數百年後,人們仍能從畫中窺視寅當時的心境。那隻不過是一幅潦草的畫,寅自己也沒想到畫出的竟是滕王閣,閣上站一書生,很落魄的樣子,有人猜是初唐詩者安,更多人認定就是寅。書生的長衫讓風吹得有些誇張——其實沒有那麼大的秋風。閣下一條贛水,流向浩茫;若有若無的淡墨,是散原山了;有些開叉且幹澀的筆尖還畫了遠帆,不知是心思毛糙,沒畫好,還是果真不勝秋風:帆是往一邊側的,有傾覆之勢。沒有孤鶩,也沒有落霞之類,純粹是文人的感懷,構圖平常,筆墨一般得很。

但這就是若幹年後很有名的寅在南都留下的珍貴畫卷《秋風滕閣圖》。

其實那天晚上,寅夢見滕王閣倒塌,像宏巨的月宮從天上掉下來,砸死了很多人,一地都是雪,他是冷醒的。雪的碎屑與冰棱,滿眼都是。

寅起床,便有受傷的感覺。就坐在窗前發愣,精神是渙散的。外麵的陽光蒼白柔弱,帶著病態。白色菊花氣若遊絲,一個人在不遠的一排樹下走動,他走得專注而放鬆,經過第五棵樹時,被樹冠裏一隻奇異的鳥叫聲牽住,這是棵樟樹。他仰頭試圖尋找那隻發出好聽叫聲的鳥,卻看見了書院樓上窗口的一個書生,或許覺察到別人觀看了自己一段時間,便裝著沒事似的很快經過了那排樹。剩下的那排樹,樹種不一,有三棵柳樹,兩棵檞樹,一株銀杏,一株棗樹、一株桑樹和一棵樟樹;樟樹有幾人高,最為茂盛,樹身黑褐色,細而緊挨的葉子,密得看不到枝杈。一隻鳥藏在裏麵,隻當是增加了一片樹葉,隻有叫聲才證明它確實是一隻鳥。風刮不掉它,因為它以樹葉的方式存在於樹上。樹冠茂密,是一種很可靠的安全感。

寅覺得自己沒有那隻鳥幸運,它可以選擇一處茂密的樹冠棲身,而自己卻像呆在一棵光禿禿沒有遮擋的樹上。

風吹一下,腳底就要晃幾晃。一個童子從樹下經過,他轉念之間也能對他構成重大危害。一隻立在禿枝上的鳥,禁不住一粒小小的出自童子之手的飛石。

他的脆弱首先來自於棲身之處,更來自於自己,為什麼我是寅呢。寧王豪真是想請我來做畫師嗎?

看似一棵大樹的王府,其實是一棵不設防的光禿禿的樹。寅這樣認為。

風,飛石,暴雨,甚至更大的凶險,正朝這棵樹覆蓋而來。寧王府沒有茂密的枝葉,卻要成為一棵撐起風暴的樹。樹上的鳥是鷹,就能在風暴中棲身,否則整棵樹都勢必連根拔起。

我算什麼?還老遠跑來,想在這棵樹上棲身。還有婁妃,杏花樓,寧王豪的半邊月餅,散原山,一次又一次的劫持,紀老板,陽明君說過的話……

寅信馬由韁地想著,便有一種無從挽救的焦慮。

這個上午他已無心著書作畫,甚至讀幾頁書的念頭也沒有。臨近午飯,書院主持差人送來酒菜,有藜篙炒臘肉、燒豆腐泡、炒三絲、酒糟魚等幾味南都特色菜,他吃不起勁。隻喝了盅悶酒,便踱出書院散心。

鬱結、悲哀、失落與憂傷一時擁擠入懷。寅的步履也便像秋風,有些涼意和踉蹌。

2

一隻孤鶩的樓閣。再次登臨滕王閣,我不僅如此認定。

它是一座縈繞著一個早殤少年不羈亡魂的樓閣,當一剪孤鶩久久徘徊於江岸閣樓而不去,我看見了那個天才亡魂提前為自己寫下的動人悼詞。

那是一泊包裹於表麵對於客居之城讚美的傷心之淚,它使滿閣的峨冠紳帶、雲鬢豔麗、歌舞管弦都成為永久的閑置,而令一座光陰之城蒙羞的盛景化作虛無的存在。

在破敗的閣樓裏,我透過朱顏凋盡的雕梁上燕子的泥巢,朽爛的板壁柱腳,無風而動的鬆落門窗,尋找著那些已逝成灰和變為蛛網黴斑的陳年舊事,它能否在一個不逝孤魂的淒啼與盤旋中複活?

我依稀看見一個風姿綽約的少年穿門而過,身上的翅膀證明他已羽化。

他不會再在空閣中重複千古謊言,天才的少年由此已遭天譴,而化為一羽最孤單和悲哀的贛水之鶩,每日必須隨太陽升起至日落西山不停地孤飛啼轉周而複始來提醒世人對於他美麗罪證的警惕。

這隻孤鶩應該是警誡光陰之城不能在謊言中淪陷而獲得救贖的深刻神話與優美傳說,卻反被人們當成了一座城市的美好標誌,從而使天才的罪孽墮入萬劫不複。

晚霞使一隻鳥的飛翔並不孤單,

秋天卻加倍複印了水的顏色。

這隻孤鶩反複啼唱著已被他篡改的舊作裏的句子,他隻有自欺,才不至於再度棄絕。但我卻能看到那隻身世之悲的孤鶩所深銜的不死的少年欲望。它穿過窗口仍能看見歌舞繁弦中一個雲鬢豔影的婀娜之姿,而把一座千年樓閣視為美體,懷有一展雙翅而熱切衝刺的願望。他婉轉的清啼隻為表達對邂逅於閣中歌舞美人的眷戀,那個美人在他的啼轉中也化為了千年不死的晚霞般的舞體幻影,一次次幫他完成對滕王閣的欲望虛構。

然而,一隻孤鶩從東窗貫入,經西窗而出,把自己的孤獨淡淡地描在西山上,他才發現:千年如風,樓閣和美體的空洞如一幻象。

一千年來,滕王閣就是一隻低回於其簷下江上的孤鶩眼裏的幻象,被它誤看成豔麗女體,以至不惜在新賦中虛構一座無有之城來襯托樓閣的存在如一種美妙的實有,而使一座時間中的城池陷入了樓閣的千年幻象,沉湎於語詞的光榮與不確定的夢裏,在幻美裏獲取意淫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