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恨無人省(1)(1 / 2)

自從和父親通完電話後,李片片顧不上請假,隔天就買了一張回家的長途汽車票。雖然她還不能確定此時身處的這個時空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七年來對父親的思念吞噬著她,經曆過陰陽相隔的人才會明白,兩三百公裏的路程並不算什麼,即使需要跨過半個地球,李片片也會毅然前往。

黃昏的木喬鎮,枯黃的梧桐葉在秋風中做最後的掙紮。沒有玫瑰色的晚霞,沒有若隱若現的月牙,也沒有小鎮特有的寧靜。黃沙夾帶著煤屑還未沉澱下來,土方車過後,塵埃卷在空氣裏,一點一點飛入行人的鼻腔,卡在鼻毛上,附在粘膜表麵,進入肺裏的所剩無幾。可久而久之,肺裏到底是一副什麼模樣,這裏的人們不見得關心,每天的同一件大事便是賺得的鈔票,倒是越來越頻繁的咳嗽侵入正常有序的生活。

天橋上的五個大字“木喬歡迎您”,是北京申奧成功後換上的,雖然這裏相隔北京兩千多公裏,但舉國皆歡的奧運印記隨處可見,連路邊小攤賣的牙杯也要貼上北京奧運的五環標誌。

尚市開往青門的長途汽車經過木喬鎮最繁華的小廣場,李片片在這裏下了車。在小廣場熱鬧的人群裏,她的存在可有可無,昨晚父親在電話裏壓抑的聲音擾亂著她的心,低沉的男聲幾度欲言又止,他沒有告訴女兒家裏發生了什麼。她猜測著還是過去那一場背叛,何冬一卷款走了,父親的公司終走不出破產的命運。如果時光願意,為何不讓她早一些回來。李片片怨了父親十年,可在父親臨走的那一刻,所有的嗔恨都化解了。她早已忘記了母親服農藥自盡的場景,父親十年來一個人照顧她的一切,深深地烙在命裏。

從小廣場回家的路似乎比記憶裏來得長了許多,李片片好久沒有走過這條路了。坑坑窪窪的水泥路上嵌著淩亂的石子,這絕不是修路者的有意之為,況且憑他們的審美也無法企及這樣的設計高度,這隻不過是爛尾工程的代表之一。李片片畢業後到青門工作了六年,姑姑一家還沒移民的頭三年裏,隻要過節放假李片片都會回來看望姑姑。這位供她一年學習生活的溫婉女人,總是愛憐她的侄女,有一次兩人一起睡覺,躺在床上,李片片的胳膊突然觸到涼冰冰的眼淚,姑姑愛撫著她的頭發,早已淚流滿麵。姑姑去了美國後,李片片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她已經沒有勇氣推開家裏的門,沒有勇氣麵對空無一人的家。

大門沒有鎖,隻是輕輕地掩上了。

一樓靜悄悄的,沒有開燈。李片片徑直走上通往二樓的旋梯,父親靠在客廳的沙發上,煙灰缸裏還有半截煙,忽明忽暗地閃著,李片片聽見了一聲長久的歎息。

她想邁開步子走近父親,七年裏她沒有一刻不想他,她甚至暗暗悔恨自己當初對父親的埋怨,隻是那時時光無法倒流,可當倒流真切發生的時候,李片片又不知道該如何麵對。

七年裏日思夜想的父親又重回到她的身邊,淚水開始模糊了她的雙眼,李片片打開客廳的燈,“爸。”

父親驚訝地坐了起來,“片片,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因為突然想你了,爸。”李片片沏了杯茶送到父親麵前。

李爸爸看著女兒,十年了,李片片對他總是心懷埋怨,怨他逼走了她的媽媽。

可在外人那裏,議論的都是李媽媽的輕薄,到底夫妻間的爭吵有誰沒有經曆過呢?後來的年月,李片片雖懂得父親的不易,也明白媽媽與生俱來的敏感才是她們娘倆天人永隔的根由,可她又忘不了那一幕,忘不了那一天晚上天旋地轉的爭吵,她躲在房間裏哭泣,看著門縫裏父母大打出手,父親摔門走後媽媽拿起農藥一飲而盡。她奮力地衝向媽媽,拚命地打著爸爸的電話,爸爸卻始終不接。或許是因為父親的不接電話才讓她怨了他十年,可若父親知道媽媽喝下了農藥的話,李片片相信父親還是會馬上趕回來。120的醫護人員到的時候,他們以為這個小學生是這位輕生婦女的唯一親人,李片片哭成一個淚人,可媽媽一句話都沒留給她。父親趕到醫院的時候,跪在媽媽病床前,李片片死死地咬住他的胳膊,竟然滲出了血。

李片片沒見過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媽媽的葬禮成了她人生中參加的第一個葬禮。媽媽出殯的那天,是個豔陽天,李片片的眼睛又澀又酸,她覺得一切太過荒唐,她好想睡一覺,睡醒了媽媽還活著,睡醒了才能知道這一切不過都是一場夢。

可如果連夢都嫌棄她,她還能在哪裏尋得安慰?

姑姑說,父親沒有錯,是媽媽想不開,是媽媽學不會寬容。李片片從街坊的閑言碎語裏隱約明白了始末,隨著年歲漸長,她也終是明白,媽媽強求丈夫給她全心全意的愛本身就卑微可憐。維係婚姻的責任父親做到了,但媽媽的敏感和猜忌讓一切都覆水難收。埋怨是魔鬼,紮根在年幼的心裏,成長的過程中她忍受的嘲諷隻能滋生這種怨念,即使她感受到了父親的愛,也明白父親從沒考慮過續弦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