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鴻蒔看著無所事事的宛珠,溫和一笑,抬手朝樓下的小夥計打了個響指。平日裏這兒的人格外留意這個大方的青年恩客,賞錢給的足,人又和氣,所有的夥計都搶著幫他端茶倒水。即使最忙的當口也不忘照顧到他那邊,沒人不喜歡這樣的客人。所以這邊薛鴻蒔一招呼,立刻有人殷勤伺候。薛鴻蒔衝那個邁著輕快的腳步跑到門口的小夥計招招手,叫他走到近前來說話。那人走近了,薛鴻蒔和他耳語幾句,又不例外的塞了些錢給他,夥計的臉上笑開一朵花,有點醜陋卻顯得無比快樂。宛珠被他的笑容吸引,帶著幾分好奇的看了看薛鴻蒔,又專心神遊去了。
天黑得早,其實她早就想要起身告辭,但薛鴻蒔用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她。主要還是因為他自作主張的多花費了一份頂級戲樓的頂級雅間看戲的錢,其昂貴程度不言而喻。所以憑借此招成功拖住了宛珠的腳,同時也感到左右為難。
看著她有點糾結的表情,薛鴻蒔溫言相勸:“嫂子,且坐著等一會吧,你看外頭天都要黑了,我看你是一個人過來的,含玉不知道吧。”他滿意的看著沉默不語的宛珠,繼續道:“反正都進來了,這地方的戲全城有名,這麼好的地方沒來過有點可惜。不如就留下一起看戲罷了,反正我戲票都買好了,你不看丟掉了也怪可惜。不如等看完了我就送你回去,既安全,同時呢,我對含玉也有個交代,你覺得怎樣?”這番話說得不軟不硬,犀利精準,句句切入宛珠的遲疑。
也許是因為他的年齡大出自己很多的緣故,她對薛鴻蒔有一種莫名的尊敬和好感,話從他的嘴裏講出來,就是很讓人感到信服。
最終她還是同意了這個提議。反正也不大想回去,出去又冷,來上海以來唯一的安身之處就是王家,如今肯定是不能去了,還不如坐在這裏等著,待想好了如何麵對沈含玉再回去也不遲。薛鴻蒔其實是個很安靜的男人,第一次見麵的邋遢陰鬱仿佛是上輩子的事,麵前的這個他穩重、有禮,對女子的紳士和設身處地的體貼讓他能夠輕易的在不知不覺中把握話語權力,薛鴻蒔的矛盾麵貌讓宛珠有些迷惑:他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哪個才是真實的他?正是這份神秘感和多變讓宛珠不得不承認,在女人麵前,薛鴻蒔頗富魅力。
宛珠朝後坐了坐,聽見一聲開場前的例行“吆喝”,在大戲院也改不了這種規矩,以前是敲鑼吆喝造聲勢,但是在天蟾寶樓這種地方就大有不同,從前那些喧囂的配合著鑼聲的吆喝改為了墊場戲。老板讓沒有機會的新人上去曆練,往往是幾句獨白和引語,或者運氣好的,可以演一出短小的獨角戲,同樣是“吆喝”,這種形式要新穎許多,也變相抬高了天蟾寶樓的身價,同時也給戲樓一個更好的發掘人才的機會。上去墊場的小生花旦想紅,來觀場的客人想看新鮮,你來我往,各取所需。
今天上台的是個小姑娘,看扮相應該是個六旦。雖畫著濃濃的戲裝,還是掩不住她一臉稚氣和滿眼的驚恐。她戰戰兢兢的走上場,目光裏的茫然未散,麵對著樓上樓下黑壓壓的人頭和低沉的嘈雜聲,手心一片汗濕。宛珠的注意力立刻被她吸引,她全身貫注的看著這個女孩兒,心裏有了幾分莫名的期待。
小姑娘站在台中央,久久的發呆,底下的觀眾等得也許不久,可這時候每過一秒鍾都如過了一年,漸漸的嘈雜聲大了起來,那小姑娘的恐懼無助通過她的眼神毫無保留的傳達出來,幾乎支撐不住。就在這個當口,後台竄出一個麵相凶惡的小頭,滿眼狠戾的瞪了這個小姑娘一眼,陪著笑衝台下說了句對不住,便拉著她回了後台。
宛珠麵露憂色,一直目送她離去,薛鴻蒔翹起二郎腿,雙手無聊的抱著膝,兩隻大拇指三下正三下反的繞圈玩,笑著的搖搖頭:“那孩子算是完了。在這裏的戲台上,她不會再有機會。”話音剛落,一個老練的男人走上來,說起了俏皮話,觀眾又鎮定下來,人群裏發出轟鳴的笑聲,和天棚的藻井撞擊在一起,震人心肺。“看來人人都想讓這事快快過去呢,不過我看倒好像替那孩子憂心更多。”宛珠點頭歎道:“是啊,幹上了這一行,早晚都要登台和人見麵。如今因為今天這個事,也許在這個地方,她的未來是黯淡的,但她還小,人也年輕。”她意味深長的看了薛鴻蒔一眼:“她這個年紀,會有機會的。”薛鴻蒔不以為然的笑笑:“我知道你質疑我的話。其實,人人皆年輕的時候,為何不多想想今後有多少年可以快活,偏要糾結在命中八尺難求一丈的事情上去。可我也理解,有的時候,這不是選擇,而是一種必然。畢竟不是所有的人都合適這個戲台,名角總是要踩著別人的失敗才能走出來。等到這些沒有成角的人韶華已老之時,胸中便滿滿都是‘追悔莫及’四個大字。這樣的人總是大多數。”宛珠的眼裏有著追憶:“薛先生的這番話讓我想起一個人。你說得有道理,隻是不盡然,並不是所有人如你所說一般想紅,有些人,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薛鴻蒔不再爭辯,他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十分貼心的親自為宛珠斟滿了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