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過年,今又過年。網上購置年貨免費送貨的廣告已經鋪天蓋地,其實現在過年也沒有什麼要忙的,但適當購辦一些年貨,添置一兩件新衣還是要的。吃了臘八粥,便有了年味。接下來就是掃塵、送灶、蒸饅頭、炸肉丸,放假的小孩燃放鞭炮,年味將會越來越濃。這使我想起那一年的春節,那個令人難忘的新年家庭詩會。
那年的冬天很冷。滴水成冰,冰棱盈尺。父母和小姐妹們在家裏過著清苦的日子。兩間破屋本來就家徒四壁,經過紅衛兵的搜抄,更顯得冷清。過年了,在外工作、插隊插場、上學的哥姐們回家過年,給這個家帶來了生氣。那時年休假很短,正月初四就要重返崗位。一家十口話別後情,感父母恩,兒女情長,隻嫌假期太短。臨走前一天晚上,各自打點行裝,依依話別,準備第二天各奔東西。翌日清晨,開門一看,大雪封門。原來雪落無聲,一夜未停,沒膝深的雪封住了所有的道路,姐妹們齊聲歡呼。
天降大雪,延長了我們團聚的日子。兄妹八人圍著通紅的爐火,一邊燒烤山芋,一邊談笑侃樂。凝望窗外,天地之間,一片皆白,大有“窗含西嶺千裏雪”之雅韻。父親心中萌發詩意,走過來對我們說:“如此佳境,這麼難得的機會,何不來個家庭詩會,比比誰的才學高?”我們個個詩興大發,齊聲叫好。大姐則進一步提出,學紅樓夢中擊鼓傳花吟詩作賦的方法,誰傳中誰吟誦一句帶“雪”字的毛主席詩詞。答出的獎紅酒一杯,答不出的罰白酒一杯。
美酒佳肴擺上桌,父親宣布詩會開始。所謂美酒,是父親年前從小店打來的散裝山芋幹衝(一種黴山芋幹釀成的劣質酒)和母親現兌的紅糖水。所謂佳肴,不過是過年的殘羹剩菜加點蘿卜白菜豆腐而已。父親背過身去,用筷子敲打碟子,發出好聽的叮當聲,像是演奏不知名的打擊樂,一隻烤得半熟的山芋在大夥的手中傳送開來。突然,急促的碟聲戛然而止,山芋停在四弟的手上。他不假思索地說出一句詩來:“洞庭波湧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眾人立即報以熱烈的掌聲。第二個接到山芋的三妹也毫不猶豫地朗誦道:“更喜岷山千裏雪,三軍過後盡開顏。”二人各獎得紅酒一杯。第三遍碟子隻敲響兩下就突然停在四妹手中,她措手不及,一時語塞。眼看就要被罰白酒了,粗識字的媽對著鮮紅的門聯呶了呶嘴,四妹立即高聲朗誦:“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臉上頓時綻開一朵粉紅的梅花。
毛澤東詩詞我們姐妹大都會一些,但要選出帶“雪”的句子,並不是輕而易舉的。父親因此放慢了敲牒的速度。或緊或慢的叮當聲,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擊打在我們心田。輪到二哥了,他胸有成竹,兀自端起一杯紅酒一飲而盡,然後緩緩道來:“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詩句金石擲地,鏗鏘作響。大姐略作思考,背誦出一首帶兩個“雪”的詞:“雪壓冬雲白絮飛,萬花紛謝一時稀。……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大哥說我也有兩句:“漫天皆白,雪裏行軍情更迫。……此行何去?贛江風雪彌漫處。”抑揚頓挫的朗誦博得陣陣掌聲,二人各獎紅酒兩杯。大哥朗誦過後退出賽詩,摸起三弦,彈起《沁園春·雪》,為詩會伴奏。
詩會愈到後麵覓句愈難,輪到二姐了,隻見她微皺眉頭,思索良久,才緩緩吟來:“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四妹嚷嚷起來:“這句子裏沒有雪呀?”二姐解釋道:“‘飛起玉龍’就是飛雪呀!”四妹嘟噥道:“反正不能算。”二姐不慌不忙,接下去吟道:“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又是一首詞中帶兩個“雪”字,又獎得紅酒兩杯。
到最後了,父親碟子不敲也輪到我了。在那個年代,我曾被選為學習“毛選”積極分子,一本“毛主席語錄”大都能背出來,“老三篇”可算是倒被如流,連別人不會的“馬恩列斯”語錄我也能背誦一些,至於十分喜愛的毛主席詩詞,我更是熟爛於心。在賽詩會的進行中,我心中就像過篩子一樣過了一遍,知道三十七首毛主席詩詞中帶“雪”的恐怕沒有了。兄弟姐妹們此時也都瞪大眼睛盯著我,我搔了搔頭佯裝答不上來,自摸白酒一杯。美酒落肚,麵紅耳酣,滾燙的詩句如泉湧:“月下夜風寒,雪裏梅花笑。春意儂先得,花開伊獨早。頻傳天地心,豈論高格調。幽香寄深情,潔身非自好。”眾姐妹你望我我望你都說未聽說過。我這才端起紅酒一飲而盡,然後解釋道:“這是毛主席未發表的五律《詠梅》”!父親哈哈大笑:“還是三子才高八鬥!”
朗朗佳句,片片雪花,滴滴美酒,融融親情,交織揉合在一起,全家人陶醉在天倫之中。
這己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轉瞬間,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白了少年頭,高堂也相繼離我們而去。而我們一家歡聚一堂賞雪吟詩飲酒的情景,依然曆曆在目,定格在我的心頭,難以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