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長子長孫,所以不到十一歲就說起媳婦來了。那時對於媳婦這件事簡直茫然,不知怎麼一來就已經說上了。
擇偶記——朱自清
自己是長子長孫,所以不到十一歲就說起媳婦來了。那時對於媳婦這件事簡直茫然,不知怎麼一來就已經說上了。是曾祖母娘家人,在江蘇北部的一個小縣份的鄉下住著。家裏人都在那裏住過很久,大概也帶著我;隻是太笨了,記憶裏沒有留下一點影子,祖母常常躺在煙榻上講那邊的事,提著那個鄉下人的名字。起初一切都像隻在那白騰騰的煙氣裏。日子久了,不知覺熟悉起來了,親昵起來了。除了住的地方,當時覺得那叫做“花園莊”的鄉下實在是最有趣的地方了。因此聽說媳婦就定在那裏,倒也仿佛理所當然,毫無意見。每年那邊田上有人來,藍布短打扮,銜著旱煙管,帶好些大麥粉,白薯幹兒之類。他們偶然也和家裏人提到那位小姐,大概比我大四歲,個兒高,小腳;但是那時我熱心的其實是好些大麥粉和白薯幹兒。
記得是十二歲上,那邊捎信來,說小姐癆病死了。家裏並沒有人歎惜;大約他看見她時還小,年代一多,也就想不清是怎樣一個人了。父親其時在外省做官,母親頗為我親事著急,便托了常來做衣服的裁縫做媒。為的是裁縫走的人家多,而且可以看見太太小姐。主意並沒有錯,裁縫來說一家人家,有錢,兩位小姐,一位是姨太太生的;他給說是正太太生的大小姐。他說那邊要相親。母親答應了,定下日子,由裁縫帶我上茶館。記得那是冬天,到日子母親讓我穿上棗紅寧綢袍子,黑寧綢馬褂,戴上紅帽結兒的黑緞瓜皮小帽,又叮囑自己留心些。茶館裏遇見那位相親的先生,方麵大耳,同我現在年紀差不多,布袍布馬褂,像是給誰穿著孝。這個人倒是慈祥的樣子,不住地打量我,也問了些什麼書一類的話。回來裁縫說人家看得很細:說我的“人中”長,不是短壽的樣子,又看我走路,怕腳上有毛病。算算讓人家看中了,該我們看人家了。母親派親信的老媽子去。老媽子報告是,大小姐個兒比我大得多,坐下去滿滿一圈椅;二小姐倒苗苗條條的,母親說胖了不能生育,像親戚誰誰誰;教裁縫說二小姐。那邊似乎生了氣,不答應,事情就算了。
母親在牌桌上遇見一位太太,她有個女兒,透著聰明伶俐,母親有了心,回家說那姑娘和我同年,跳來跳去的,還是個孩子。隔了些日子便托人探探那邊口氣。那邊做的官似乎比父親的更小。事情已到九成九,忽然出了岔子。本家叔祖母用的一個寡婦老媽子熟悉這家子的事,不知怎麼教母親打聽著了。叫她來問,她的話遮遮掩掩的。到底問出來了,原來那小姑娘是抱來的,可是她一家很寵她,和親生的一樣。母親心冷了。過了兩年,聽說她已生了癆病,吸上鴉片煙了。母親說,幸虧當時沒有定下來。我已懂得一些事了,也這末想著。
光複那年,父親生傷寒病,請了許多醫生看。最後請著一位武先生,那便是我後來的嶽父。有一天,常去請醫生的聽差回來說,醫生家有位小姐。父親既然病著,母親自然更該提心我的事。一聽這話,便追問下去聽差原隻順口談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母親便在醫生來時,教人問他轎夫,那位小姐是不是他家的。轎夫說是的。母親便和父親商量,托舅舅問醫生的意思。那天我正在父親病榻旁,聽見他們的對話。舅舅問明了小姐還沒有人家,便說,像×翁這樣人家怎未樣?醫生辯,很好呀。話到此為止,接著便是相親,還是母親那個親信的老媽子去這回報告不壞,說是腳大些。事情這樣定局,母親請轎夫回去說,讓小姐裹上點兒腳。妻嫁過來後,說相親的時候早躲開了,看見的是另一個人。至於轎夫捎信兒,卻引起了一段小小風波。嶽父對嶽母說,早教你給她裹腳,你不信;瞧,人家怎末說來著!嶽母說,偏偏不裹,看他家怎末樣!可是到底采取了折衷的辦法,直到妻嫁過來的時候。
花盆裏的金百合映著我的眼睛,小洋刀的閃光映著我的眼睛。眼淚就再沒有流落下來,然而那是熱的,是發炎的。
感情的碎片——蕭紅
近來覺得眼淚常常充滿著眼睛,熱的,它們常常會使我的眼圈發燒。然而它們一次也沒有滾落下來。有時候它們站到了眼毛的尖端,閃耀著玻璃似的液體,每每在鏡子裏麵看到。
一看到這樣的眼睛,又好像回到了母親死的時候。母親並不十分愛我,但也總算是母親。她病了三天了,是七月的末梢,許多醫生來過了,他們騎著白馬,坐著三輪車,但那最高的一個,他用銀針在母親的腿上刺了一下,他說:
“血流則生,不流則亡。”
我確確實實看到那針孔是沒有流血,隻是母親的腿上憑空多了一個黑點。醫生和別人都退了出去,他們在堂屋裏議論著。我背向了母親,我不再看她腿上的黑點。我站著。
“母親就要沒有了嗎?”我想。
大概就是她極短的清醒的時候:
“……你哭了嗎?不怕,媽死不了!”
我垂下頭去,扯住了衣襟,母親也哭了。
而後我站到房後擺著花盆的木架旁邊去。我從衣袋取出母親買給我的小洋刀。
“小洋刀丟了就從此沒有了吧?”於是眼淚又來了。
花盆裏的金百合映著我的眼睛,小洋刀的閃光映著我的眼睛。眼淚就再沒有流落下來,然而那是熱的,是發炎的。但是那是孩子的時候。
而今則不應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