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翰存
了解現代文學史的人都知道,所謂“人的文學”這個概念,最初是由周作人提出來的。在民國七年十二月的《新青年》雜誌上,周作人發表了他的《人的文學》,被譽為五四文學革命中“關於改革內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半個世紀後,美籍學者夏誌清有感於前言,也寫了一篇《人的文學》。現在,當我重新讀到這兩篇文章時,猶能從內心深處感到震撼。對於今天的人們來說,這些文章裏麵談到的問題,依然沒有過時,而且在某些方麵顯得更突出了。我們有必要舊話重提,借題發揮,看看人的文學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可能有人要問:既然是文學——人寫的,寫人的,當然都是“人的文學”,這還有什麼可說的嗎?其實不然。盡管我們可以肯定,凡是文學,固然是人寫的、跟人有關係的(目前尚不清楚動物中間有無文學,或者超人類的東西能否創造文學),但往往人寫出來的文學沒有人的樣子,寫人的文學不能擺正人自己的位置,所以就很難說是“人的文學”了。倒是那些“非人的文學”,不倫不類,大行其道。在周作人的文章裏,他一口氣列出了十種文學,均與“人的文學”背道而馳,應予以排斥:
(一)色情狂的淫書類
(二)迷信的鬼神書類(《封神榜》《西遊記》等)
(三)神仙書類(《綠野仙蹤》等)
(四)妖怪書類(《聊齋誌異》《子不語》等)
(五)奴隸書類(甲種主題是皇帝狀元宰相,乙種主題是神聖的父與夫)
(六)強盜書類(《水滸》《七俠五義》《施公案》等)
(七)才子佳人書類(《三笑姻緣》等)
(八)下等諧謔書類(《笑林廣記》等)
(九)黑幕類
(十)以上各種思想和合的舊戲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上述清單裏,並非都是“非人的文學”,也有比較正派的作品。但周作人一意孤行之下,意思很明顯,隻要是脫離生活的稀奇古怪,隻要是扭曲人正常狀態的旁門左道,一概反對,因為這幾類“全是妨礙人性的生長,破壞人類的平和的東西”。那麼還剩下些什麼呢?多乎哉?不多也!也許像《世說新語》《紅樓夢》這樣的東西,才能博得他的青睞。另外就是國外的文學,如古希臘悲劇、歐洲文藝複興時期的藝術,易卜生、托爾斯泰等人的作品,周作人對此推崇有加。他認為,這些文學真正發現了“人”的真理,滿懷人道主義精神。用這人道主義為本,對於人生諸問題,加以研究記錄的文字,便謂之“人的文學”。譬如,法國莫泊桑的小說《人生》是寫人間獸欲的人的文學,中國的《肉蒲團》卻是非人的文學;俄國庫普林的小說《坑》是寫娼妓生活的人的文學,中國的《九尾魚》卻是非人的文學。這區別隻在於著作的態度不同,一個希望人的生活,所以對於非人的生活,懷著悲哀或憤怒。一個安於非人的生活,所以對於非人的生活,感到滿足,又多帶著玩弄與挑撥的形跡。
夏誌清的文章,是對周作人觀點的響應與矯正。他認為周作人(還有魯迅、胡適)痛斥舊文學,自然有他們的道理。周氏兄弟和胡適都生在晚清時代,從小讀舊小說長大,對傳統的東西很了解(魯迅就寫過《中國小說史略》、胡適寫過《白話文學史》),同時受毒害也深。像二十四孝圖裏“王祥臥冰”、“郭巨埋兒”,這樣的兒童讀物,他們是再熟悉不過了,後來接受新思想,再回過頭來表示自己對舊禮教的厭惡,是理所當然的。舊文學裏麵的確有很多“吃人”的東西,“非人”的東西,需要用新文學來革命和清理。而中國新文學的傳統,即是“人的文學”。
不過,夏誌清也注意到,周作人《人的文學》不無褊狹之處。西洋19世紀人道主義的寫實文學,民初文人讀了,受的影響特別大,但周作人當然知道,公認為名著的西洋文學作品也不盡是個人主義的人的文學。周作人愛好的古希臘神話,也可歸入神仙妖怪書類。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歐美文學另有一種新姿態出現,為藝術而藝術,人道主義的全盛期已經過去。“尤其到了50年代,居住在北京的周作人,平日的工作是翻譯希臘、日本古典名著,對西洋現代派文學已毫無接觸”,但同時期的日本文學他可能會看到一些,不知道看後有何感想。可能他會感到色情、暴力、虛無主義的抬頭,表示“非人的文學”的再度盛行。
不僅如此,我還想知道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後,生活在“紅旗下”的周作人,對於新中國的文學,不知道“看後有何感想”。作為周氏兄弟,魯迅早在1936年就死了,他對他身後的事無從知曉。雖然有人突發奇想:魯迅如果活到現在(解放後),結果會怎樣?但這樣的問題,畢竟是一種假設而已。周作人倒是趕上時代了,活到1967年。期間數不清的政治運動和對知識分子的教育改造,已成如火如荼之勢,文化及文學的麵貌,和過去大為不同了。單就小說而言,這時期湧現出不少的“紅色經典”,如《保衛延安》《紅旗譜》《紅日》《創業史》《暴風驟雨》等,在革命宏大話語的強勢衝擊下,戰戰兢兢窩居在北京的周作人,自然會看到一些,並受到影響。遙想當年,自己火氣十足鼓吹的五四新文學,如今連餘緒都沒有了。人道主義,“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真實的人性論,均遭到破壞,堪何以憂?不過,鑒於那段不光彩的曆史(曾當過漢奸),周作人再有想法,也是絕不敢說出來的,否則會小命難保。他夾起尾巴做人,總算安度了晚年。好在人寫的文學之於人,往往有其獨立的價值,拋開具體的事件不論,光一篇好的文獻,也夠我們感想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