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高明”而“道中庸”使陶淵明的一生既“高尚而又高妙”。
有人說,不隻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在寫桃花源,事實上,他的許多詩文都在“寫桃花源”生活。而當我們讀了陶淵明的全部詩文後,我們更發現,陶淵明的許多詩文也都在說“不”,並且是心平氣和、從容自在地以極優雅的、極藝術的方式說“不”。如“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少無適俗韻, 性本愛丘山”、“戶庭無塵雜, 虛室有餘閑”(《歸園田居》)、“弱齡寄事外, 委懷在琴書。被褐欣自得, 屢空常晏如。”(《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等等, 充分體現的是“高尚而又高妙”的行事與行文風格。讓我們在這裏主要以他的千古奇文《五柳先生傳》為例來說明這種“高尚而又高妙”的人生境界: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誌。忘懷得失,以此自終。讚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其言茲若人之儔乎?
酣觴賦詩,以樂其誌,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五柳先生傳》行文仿照正史紀傳體的形式,但又超越了一般性的、比較“靠實”的生平事跡的常規敘述法,而重在表現較為“空靈”的傳主的胸襟情趣,這是陶淵明的首創。文中“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蘊含著一個極有意義的中國古代安貧樂道的典故:黔婁及其妻與魯子的故事。黔婁,曾是春秋時魯國賢者,一生不求仕進,安貧樂道以終。漢代《列女傳·黔婁妻》載,黔婁死後,魯子往吊,當問及黔婁的“諡”時,回答諡“康”(安寧、安樂),當魯子覺得一生窮愁潦倒的黔婁何來“安寧、安樂”時,其妻對魯子發表了一番不愧為黔婁之妻的“覺悟”極高的真正高論:“彼先生者,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於貧賤,不忻忻於富貴,求仁而得仁,求義而得義,其諡為‘康’,不亦宜乎? ” 的確,人生還能有比達到這幾種精神狀態更“康樂、安寧”的嗎?
據《列女傳·黔婁妻》載,魯子往吊黔婁時,上堂。發現黔婁先生之屍停在窗下,“枕墼席稿,縕袍不表”,頭枕土坯,身下鋪著草席,沒有穿罩衣。最狼狽的是“複以布被,首足不盡斂,複頭則足見,複足則頭見”。看到這種景象,於是魯子給黔婁的妻子出了一個絕對的“餿主意”:“邪引其被,則斂矣。”魯子的意思是,既然被子短得遮頭不遮腳,那就幹脆把被子“邪”(斜)著蓋。而黔婁之妻正色道:“邪而有餘,不如正而不足也。先生以不邪之故,能至於此。” 黔婁的一生就這樣證明了儒家《論語·裏仁》“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的人生觀。陶淵明《扇上畫讚》曾指出“形逐物遷,心無常準”是“三五道邈,淳風日盡”後人們的普遍存在狀態。而能如“仁者”黔婁“安貧”者,則正是“樂道”者“心有常準”的表現。
《五柳先生傳》中提及的“無懷氏”、“葛天氏”,都是傳說中上古淳樸之世的帝王。“無懷氏”之民類似老子“小國寡民”那樣“甘其食,樂其俗,……老死不相往來”。而“葛天氏”之治則是“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陶淵明在這裏借“無懷氏”、“葛天氏”表達自己高渾純樸的“天民”之意趣!
錢鍾書先生指出:“陶潛《五柳先生傳》。按‘不’ 字為一篇眼目。” 意思是這個“不”字是理解《五柳先生傳》的鎖鑰關鍵。錢先生還極深刻地點出了這個“不”字被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反複使用的高妙旨趣所在:
“不”之言,若無得而稱,而其意,則有為而發;老子所謂“當其無,有有之用”,王夫之所謂“言‘無’者,激於言‘有’者而破除之也”。如“不知何許人,亦不詳其姓氏”,豈作自傳而並不曉己之姓名籍貫哉? 正激於世之賣聲名、誇門地者而破除之爾。
應該指出的是,《五柳先生傳》中“不”字的使用有“顯性的不”與“隱性的不”兩種方式。如“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家貧不能常得”、“曾不吝情去留”、“不蔽風日”、“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等等是“顯性的‘不’”。而“閑靜少言”、“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環堵蕭然”、“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及“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誌。忘懷得失,以此自終”等等則屬於“隱性的‘不’”。字麵上雖無“不”字,但實際上表達了“不”的意趣。
如“閑靜少言”是對那些不能“閑靜少言”而好誇誇其談者的批判。“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誌。忘懷得失,以此自終。”這是對那些著文隻是為了沽名釣譽而非抒發真實情懷以自娛、且斤斤計較人生得失者的批判。當代詩人流沙河曾說“偶有文章娛小我,獨無興趣見大人”。其意趣正類此。
袁行霈先生在其《陶淵明集箋注·五柳先生傳》“析義”中也認為:
文中關鍵乃在“不慕榮利”、“不求甚解”、“曾不吝情去留”、“忘懷得失”等語。全是不求身外之物,唯以自然自足自適為是,最能見淵明之人生態度。文曰:“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誌。”又可見淵明之創作態度,著文乃自娛,非為娛人,亦非祈譽。為人為文如此,非常人所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