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小的時候,我是害怕父親的,他對我的嚴厲使我產生懼怕,和他單獨在一起,我說不出一句話,極力想趕快逃脫。我戀愛的那陣,我的意見與父親不一致,那年月政治的味道特濃,他害怕女方的家庭成分影響了我,他罵我,打我,吼過我“滾”。在他的一生中,我什麼都聽從他,唯那件事使他傷透了心。但隨著時代的變化,家庭出身已不再影響到個人的前途,但我的妻子並未記恨他,像女兒一樣孝敬他,他又反過來說我眼光比他準,逢人誇說兒媳的好處,在最後的幾年裏每年都喜歡來城中我的小家中住一個時期。但我在他麵前,似乎一直長不大,直到我的孩子已經上小學了,一次他來城裏,見麵遞給我一支煙來吸,我才知道我成熟了,有什麼可以直接同他商量。父親是一個普通的鄉村教師,又受家庭生計所累,他沒有高官顯祿的三朋,也沒有身纏萬貫的四友,對於我成為作家,社會上開始有些虛名後,他曾是得意和自豪過。他交識的同行和相好免不了向他恭賀,當然少不了向他討酒喝,父親在這時候是極其的慷慨,身上有多少錢就掏多少錢,喝就喝個酩酊大醉。以至後來,有人在哪裏看見我發表了文章,就拿著去見父親索酒。他的酒量很大,原因一是“文革”中心情不好借酒消愁,二是後來為我的創作以酒得意,喝酒喝上了癮,在很長的日子裏天天都要喝的,但從不一人獨喝,總是吆喝許多人聚家痛飲,又一定要母親盡一切力量弄些好的飯菜招待。母親曾經抱怨:家裏的好吃好喝全讓外人享用了!我也為此生過他的氣,以我拒絕喝酒而抗議,父親真有一段時間也不喝酒了。
1982年的春天,我因一批小說受到報刊的批評,壓力很大,但並未透露一絲消息給他。他聽人說了,專程趕30裏到縣城去翻報紙,熬煎得幾個晚上睡不著。我母親沒文化,不懂得寫文章的事,父親給她說的時候,她困得不時打盹,父親竟生氣罵起母親。第二天搭車到城裏見我,我的一些朋友恰在我那兒談論外界的批評文章,我怕父親聽見。讓他在另一間房內休息,等來客一走,他竟過來說:“你不要瞞我,事情我全知道了。沒事不要尋事,有了事就不要怕事。你還年輕,要吸取經驗教訓,路長著哩!”說著又返身去取了他帶來的一瓶酒,說:“來,咱父子都喝喝酒。”他先倒了一杯喝了,對我笑笑,就把杯子給我。他笑得很苦,我忍不住眼睛紅了。這一次我們父子都重新開戒,差不多喝了一瓶。
自那以後,父親又喝開酒了,但他從沒有喝過什麼名酒。兩年半前我用稿費為他買了一瓶茅台,正要托人捎回去,他卻來檢查病了,竟發現患的是胃癌。手術後,我說:“這酒您不能喝了,我留下來,等您將來病好了再喝。”我心裏知道,父親怕是再也喝不成了,如果到了最後不行的時候,一定讓他喝一口。在父親生命將息的第十天,我妻子陪送老人回老家,我讓把酒帶上。但當我回去後,父親已經去世了,酒還原封未動。妻說:“父親回來後,湯水已經不能進,就是讓喝酒,一定腹內燒得難受,為了減少沒必要的痛苦,才沒有給父親喝。”盛殮時,我流著淚把那瓶茅台放在棺內,讓我的父親在另一個世界上再喝吧。如今,我的文章還在不斷地發表出版,我再也享受不到那一份特殊的祝賀了。
感恩寄語——子欲養而親不在。當遠在四百裏之外的長子提著酒回家與父親共飲之時,父親卻已含笑而去。父親的情感像口深井,做兒女的我們,常常以為看到水麵,就知道水的深淺。可是,終其一生,我們也不能抵達父愛的深度……父愛又像右手,它做了那麼多事情,卻從不需要左手說感謝。父親的愛是人生最寶貴的情感,有人認為:縱使千金萬銀也買不回它的外衣一角。父親的愛又是最無私的,有人評價:它是黎明破曉之際的那一線曙光,無私的為趕早集的人照路。然而,子欲養而親不待。當父走了,帶著我們深深的掛念走了,遺留給我們永無償還的心情走了的時候,我們才會明白,有一些事情,當我們年輕的時候,無法懂得。當我們懂得的時候,已經不再年輕。世上有些東西可以彌補,有些東西永無彌補。一元錢的死結那錢,被放在父親的手提包裏帶回來。散亂的一元紙幣,那麼多!來不及細想,我飛快地拿走了一張。我想去買蜜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