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伢接受探望回來時,帶回一包焦黃噴香的小鹹魚幹,這是他聾啞的父親千裏迢迢送來的唯一一點東西。好長一段時間,狗伢都舍不得吃。聽他講,這種比小拇指還小的魚是他家鄉的特產,每年隻有秋天才會出現,而想要逮住它,隻有垂釣。不知道他父親釣了多久,才能攢上這麼一大包。
一天晚上收工後,狗伢照例拿出那包放了好久的魚幹,坐那兒發呆。有個廣東犯人嘲笑他說:“這不是我家喂熱帶魚的魚食嗎?難道你爸是賣魚食的,賣不完才拿給你!”氣得狗伢要跟他拚命,大家勸說了好半天,直到廣東犯人道歉,才平息了狗伢的怒氣。
事隔不久,狗伢拿了封信神秘地找我說:“喂,給你看我的信。”
展信一看,我呆住了!一張千皺百褶沾滿汗漬的32開田字格的背麵,竟沒有一個字,隻畫滿了千奇百怪的圖案。看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狗伢說這是他爸上次探望時與他約定好的交談方式。
原來,探望那天,啞父比劃著家裏太窮,以後不能常來看他,想他時就會給他寫信。狗伢吃驚父親什麼時候會寫字了。啞父忙“解釋”:畫個“小狗”就是喊他狗伢;畫個“○”就是家中一切安好;畫個“△”就是家中有事……狗伢不忍掃父親認真歡喜的興致,忙從政府發的零用錢賬戶上買了50個信封郵票,寫上自己的名字和監獄的地址。這樣,隻要他父親在紙上畫上一些相關的圖案,往裏一裝就行了。
看著那滿頁似像非像的圖案,我實在不忍想象一個白日在田裏勞累了一天的老人,晚上佝僂著身子,借著昏黃的燈光,用那雙握慣了鋤杆的龜裂的大手,笨拙地捏著筆,吃力地一筆一筆畫著……那是一幅怎樣的景象啊!
我禁不住流淚了,這是我第一次為不相幹的人流淚。
從那以後,每隔一個月,狗伢總能收到一封啞父寄來的別人無法看懂的家書。後來,信中又多了些新內容:比如春天,信裏還會夾了一朵桃花或一片油菜葉——狗伢就知道家裏的桃花開了,油菜也長高了;秋天,信封裏會裝進幾粒飽滿黃燦的稻穀——他就知道家裏的收成很好;在寒冬到來時,父親常常會畫上一件肥大的棉襖——那是父親在叮囑他:天冷了,別忘了加衣。
年複一年,一封又一封家書源源寄來,沒有一封是畫“△”的。
可是這期間,狗伢的母親去世了、父親抱病在床、房子被洪水衝倒……是父親用一雙有力的大手,把一個個“△”抻成一個個“○”,用寬宏深沉的愛,為狗伢撐起一片親情的晴空。良知一點點被喚醒,靈魂一點點被淨化,那年5月,狗伢立功減刑提前出獄了。
臨別前夕,狗伢對我說:“誌堅,把我爸這幾年寫的信留給你作個紀念吧!別忘了,不論在哪裏,都有一個牽掛我們的家。你也要早點回家呀。”
捧著這被狗伢視為命根子的沉甸甸的父愛,我久久無語。是啊,我也該回家了。
生命的節日
文/李棟梁
父愛是那樣的寬宏,他給我們理解,給我們支持,而且總是陪著我們走過那一段泥濘的沼澤。
那個7月已經遠去了。然而,它已經成為我生命的節日。
7月為我們設了一個賭場。
關於7月,我們有多種稱呼,有叫鯉魚跳龍門的,有叫黑色節日的,有叫賭徒之約的……總之,對於莘莘學子來說,7月,意義重大,是人生一個非常重要的坐標。許多人因為這樣一個坐標,將徹底改變自己人生的軌跡。尤其是我們,生活在西海固這片貧瘠的土地上,7月真正是一個鯉魚跳龍門的日子。
一進入7月,一種賭徒的真正感覺襲擊了我。我就如同一個把所有賭資都押上的賭徒,等待著開牌。那種痛苦的折磨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渴望著太陽和雨水的滋潤,尤其像我這樣的賭徒已經不止一次在7月輸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更讓我感到痛苦與恐懼的是在我所有的7月中,父親也經曆著同樣的甚至更為深刻的痛苦的折磨。
一年一度輸贏揭曉的日子如約而來。和許多父親一樣,我的父親在一大早將我叫起來。他沒有言語,隻是用那種目光籠罩著我。這目光凝滯而沉重,仿佛將我置於一潭黏稠的汁液中,使我喘不過氣來。父親從他貼胸的衣袋裏摸出10元錢來,在他遞給我錢的時候,有些遲鈍,手有些顫抖。而我接過那帶著父親體溫與汗香的10元錢時,手顫抖得更加厲害,我努力想表現得自信一點。結果越是要表現得自信,手就越發地顫抖,像深秋裏的樹葉一樣,以至連我的身體也抖起來我是遁逃似地離開了那雙眼睛。雖然我知道那雙眼睛是善良的、仁慈的、寬厚的,但我內心無法排除對這雙眼睛的恐懼——我再也輸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