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來不對我說半句埋怨話,他有著洪亮而溫和的音調。他的態度是莊重的,但臉上沒有威嚴卻是和氣。他每餐都喝一定分量的酒。他的皮膚的血色本來很好,喝了一點酒,臉上就顯出一種可親的紅光。他愛講故事給我聽,尤其是喝酒的時候常常因此把一頓飯延長了一二個鍾點。他所講的多是他親身的閱曆,沒有一個故事裏不含著誠實,忠厚,勇敢,耐勞。他學過拳術,偶然也打拳給我看,但他接著就講打拳的故事給我聽:學會了這一套不可露鋒芒,隻能在萬不得已時用來保護自己。父親雖然不是醫生,但因為祖父是業醫的,遺有許多醫書,他一生就專門研究醫學。他抄寫了許多方子,配了許多藥,贈送人家,常常叫我幫他的忙。因此我們的牆上貼滿了方子,衣櫃裏和抽屜裏滿是大大小小的藥瓶。
一年一度,父親一回來,我仿佛新生了一樣,得到了學好的機會:有事可做也有學問可求。
然而這時間是短促的。將近一個月他慢慢開始整理他的行裝,一樣一樣地和母親商議著別後一年內的計劃了。
到了遠行的那夜一時前,他先起了床,一麵打紮著被包箱夾,一麵要母親去預備早飯。二時後,吃過早飯,就有劃船老大在牆外叫喊起來,是父親離家的時候了。
父親和平日一樣,滿臉笑容。他確信他這一年的事業將比往年更好。母親和姊姊雖然眼眶裏貯著惜別的眼淚,但為了這是一個吉日,終於勉強地把眼淚忍住了。隻有我大聲啼哭著,牽著父親的衣襟,跟到了大門外的埠頭上。
父親把我交給母親,在燈籠的光中仔細地走下階級,上了船,船就靜靜地離開了岸。
“進去吧,很快就回來的,好孩子。”父親從船裏伸出頭來,說。
船上的燈籠熄了,白茫茫的水麵上隻顯出一個移動著的黑影。幾分鍾後,它迅速地消失在幾步外的板的後麵。一陣關閉船篷聲,接著便是漸遠漸低的咕呀咕呀的槳聲。
“進去吧,還在夜裏呀。”過了一會兒,母親說著,帶了我和姊姊轉了身,“很快就回來了,不聽見嗎?留在家裏,誰去賺錢呢?”
其實我並沒想到把父親留在家裏,我每次是隻想跟父親一道出門的。
父親離家老是在夜裏,又冷又黑。想起來這旅途很覺可怕。那樣的夜裏,岸上是沒有行人也沒有聲音的,倘使有什麼發現,那就十分之九是可怕的鬼怪或惡獸。尤其是在河裏,常常起著風,到處都潛著吃人的水鬼。一路所經過的兩岸大部分極其荒涼,這裏一個墳墓,那裏一個棺材,連白天也少有行人。
但父親卻平靜地走了,露著微笑。他不畏懼,也不感傷,他常說男子漢要膽大量寬,而男子漢的眼淚和珍珠一樣寶貴。
一年一年過去著,我漸漸大了,想和父親一道出門的念頭也跟著深起來,甚至對於夜間的旅行起了好奇和羨慕。到了十四五歲,鄉間的生活完全過厭了,倘不是父親時常寄小說書給我,我說不定會背著母親私自出門遠行的。
十七歲那年的春天,我終於達到了我的誌願。父親是往江北去,他送我到上海。那時姊姊已出了嫁生了孩子,母親身邊隻留著一個五歲的妹妹。她這次終於遏抑不住情感,離別前幾天就不時流下眼淚來,到得那天夜裏她傷心地哭了。
但我沒有被她的眼淚所感動。我很久以前聽到我可以出遠門就在焦急地等待著那日子。那一夜我幾乎沒有合眼,心裏充滿了說不出的快樂。我滿臉笑容,跟著父親在暗淡的燈籠光中走出了大門。我沒注意母親站在岸上對我的叮囑,一進船艙,就像脫離了火坑一樣。
“竟有這樣硬心腸,我哭著,他笑著!”
這是母親後來常提起的話。我當時歡喜什麼,我不知道。我隻覺得心裏十分的輕鬆,對著未來,有著模糊的憧憬,仿佛一切都將是快樂的,光明的。
“牛上軛了!”
別人常在我出門前就這樣的說,像是譏笑我,像是憐憫我。但我不以為意。我覺得那所謂軛是人所應該負擔的。我勇敢地挺了一挺胸部,仿佛樂意地用兩肩承受了那負擔,而且覺得從此才成為一個“人”了。
夜是美的。黑暗與沉寂的美。從篷隙裏望出去,看見一幅黑布蒙在天空上,這裏那裏鑲著亮晶晶的珍珠。兩岸上緩慢地往後移動的高大的墳墓仿佛是保護我們的炮壘,平躺著的草紮的和磚蓋的棺木就成了我們的埋伏的衛兵。樹枝上的鳥巢裏不時發出嘁嘁的拍翅聲和細碎的鳥語,像在慶祝著我們的遠行。河麵上一片白茫茫的光微微波動著,船像在柔軟輕漾的綢子上滑了過去。船頭下低低地響著淙淙的波聲,接著是咕呀咕呀的前槳聲和有節奏的嘁嚓嘁嚓的後槳撥水聲。清洌的水的氣息,重濁的泥土的氣息和複雜的草木的氣息在河麵上混合成了一種特殊的親切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