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你講個人吧,我的開襠褲朋友,我們一個村的。我們村在江心洲,一村子人都打魚。我和他同桌到五年級。上五年級那年,他和他爹進城賣魚,魚賣完了,他爹去買鍋盔,讓他在足球場門口守籃子。他不安分,溜進球場裏玩,看見球網以為是漁網。也是,那年月,鄉下孩子哪裏見過踢足球?他掏出小刀就割,讓少年足球隊的教練給逮住了。教練問他割球網幹啥,他說:“爹的漁網破了,割回去給爹補網。教練也是漁村的孩子,這一句話把教練的淚說下來了。從那天起,我這個朋友就進了少年足球隊。我和他再見麵是前年,在北京。他躺在友誼醫院裏,胃癌晚期。他進醫院前在省隊踢了十年球,大賽小賽踢了幾百場,是隊裏累計進球最多的,有記者叫他金腳。我去看他那天,正好有記者來采訪,問他:‘踢了這麼多年,你卻一如既往地保持初生牛犢的衝勁兒,比那些十八九歲的年輕隊員進球都多,有秘訣嗎?’他微微一笑:‘我的第一個教練告訴我,我多往網裏踢進一個球,我爹的網裏就能多進一條魚。’他說這話的時候,臉是朝著家鄉的方向的……”

講到這裏,這個三十歲的男人孩子般地流淚了。我拿起他放在茶幾上的煙盒,掏出一支煙遞給他,他擺了擺手:“過了兩個星期他就走了,我那幾天正忙著一個會議,沒去送他。那年過年,我回了趟老家,我爹把我帶到他墳上,我爹說他的骨灰盒上蓋了一張漁網。我就把他在醫院裏的話講給我爹聽。我爹聽了,老淚縱橫,說:‘兒啊,記住,你多給國家收一分錢,爹的漁網裏也能多進條魚……’我就把這話一直記到了今天……”

離開地稅大樓,走進北京初冬的夜色中,有什麼東西從我眼眶裏滑出來,風吹過來,涼涼的。

父親的白條

文/侯德雲

“我”的父親“對共產黨、對東北民主聯軍的態度”無疑是十分忠誠的,因為他一下就將幾百斤玉米借給了東北民主聯軍,還常請武工隊的人吃飯。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國民黨新六軍攻占老鎮皮子窩不久,我的父親就迎來了他生命中最嚴重的一次驚慌失措。

東北民主聯軍的郭連長,帶著幾個戰士來到一個名叫紅嘴堡的小村子裏,從我父親家裏借走了幾百斤玉米。郭連長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一些字,然後把它交給我的父親。

郭連長說:“侯振田同誌,革命勝利以後,我們借的糧食會還給你的。”

郭連長還說:“你要好好保存這張紙條。革命勝利以後,憑著這張紙條,我們一定會還你糧食的。”

我的父親用手指頭捏著那張紙條,翻來覆去看個沒完。他整整一夜沒有合眼。他在心裏一次次問自己,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很久以後我父親才知道,那張紙條的名字叫“白條”。

此後郭連長經常到我父親家裏來。他已經不是郭連長了,他變成了武工隊的郭隊長。他是到敵占區去打遊擊的。我父親的家,處於敵占區和根據地交界的地方,郭隊長和他的武工隊經常路過這裏。

每次見到郭隊長,我的父親都要問上一句:“革命勝利了麼?”

郭隊長每次都說:“革命一定會勝利的。”

我父親是一個熱情好客的人,郭隊長和武工隊到家裏來,無論白天還是晚上,他都要請他們吃飯。也沒啥好吃的,烀大餅子熬白菜,外加一碟小鹹魚兒。這樣隔三差五吃下去。家裏的糧食越來越少了,臨近開春,除了一點點玉米種子,就再也沒有正經糧食了,全靠蘿卜白菜打發日子。

我的父親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那時候,整個根據地軍民的日子都很困難。由於困難,郭隊長和他的武工隊才有了到敵占區大規模借糧的舉動。

我的父親曾經跟隨郭隊長到敵占區借過一次糧食。那天晚上,他看見郭隊長寫下了幾十張白條,把它們分發到地主富農手裏,對他們說:“借不借糧,是對共產黨、對東北民主聯軍的態度問題,你們要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