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利霞
我們越來越大了,父親越來越小了。
父親理發回來,我們望著他的新發型都笑了——後腦勺上的頭發齊刷刷地剪下來,沒有一點層次,粗糙、頑劣如孩童。
父親50歲了,越來越像個小孩子。走路腿抬不起來,腳蹭著地,“嚓嚓嚓”地響,從屋裏聽,分不清是他在走路,還是我那8歲的侄兒在走路。有時候飯菜不可口,他就執拗著不吃;天涼了,讓他加件衣服,得哄好半天。在院子裏,父親邊走邊吹口哨——全沒有一點兒父親的威嚴。
父親還很有點“人來瘋”。家裏來個客人,父親會故意粗聲大氣地跟母親說話,還非要和客人爭著吃頭鍋的餃子——他明知道家裏有客人,母親不會和他吵架。客人一走,父親馬上又會低聲下氣地給母親賠小心。
每次父親從外邊回來,第一句話就是:你媽呢?如果母親在家,父親便不再言語,該幹什麼幹什麼;如果母親不在家,父親便折回頭騎著自行車到處找,認認真真把母親找回來,又沒有什麼事。
有一次,父親晨練回來,母親說:出去之前也不照鏡子,臉都沒洗淨,眼屎還沾在上麵。父親不相信:我出去逛了一圈了,別人怎麼沒發現,就你發現了?母親感到很好笑:別人發現也不好意思告訴你呀,都這麼大人了。
家裏有一點兒破銅爛鐵、廢舊報紙或塑料瓶,父親都會高高興興拿到廢品收購站去賣,賣得三元五元,不再上繳母親,裝進自己的腰包,作為公開的“私房錢”,用於自己出去吃飯或購買零食。
父親以前生活節約,從不肯到外邊吃飯,也不吃任何零食。現在兒成女就,沒什麼大的開支,他也就大方了,經常到小攤上去吃“豆腐沙鍋麵”——不放肉,不放蝦米、紫菜、海帶,一碗隻要一元五角。父親喜歡吃板肉夾燒餅。板肉是回族人特有的一種食物——把牛肉煮熟了,加上各種佐料,壓成塊狀,吃時,用鋒利的刀片成薄片,夾在剛出爐的熱燒餅裏。
有一次父親很委屈地在我麵前告母親的狀:我每次都夾一塊錢的肉,隻一次燒餅有點大,我夾了兩塊錢的肉,你媽就嫌我浪費。我感到好笑極了,這哪是印象中嚴肅古板、不苟言笑的父親啊,分明是一個饞嘴的孩子。我從口袋裏掏出十塊錢給他,讓他專門用來買“板肉夾燒餅”,並刻意叮囑他,不準告訴母親。父親高高興興收下錢出去了。第二天,我從廚房經過,聽見父親跟母親以炫耀的口氣說:女兒給我十塊錢,讓我買“板肉夾燒餅”。你看,還是我女兒好!
我心裏忽然一陣酸楚——我們越來越大了,父親越來越小了。那種感覺就像一個叫雲亮的詩人寫的詩——《想給父親做一回父親》:父親老了/站在那裏/像一小截地基傾斜的土牆/……父親對我的態度越來越像個孩子/我和父親說話/父親總是一個勁地點頭/一時領會不出我的意思/便咧開嘴衝我傻笑……有一刻/我突然想給父親做一回父親/給他買最好的玩具/天天做好飯好菜叫他吃/供他上學,一直念到國外/如果有人欺負他/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非擼起袖子/揍狗日的一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