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對陌生人的責任(1 / 1)

文/薛湧

“愛你的鄰人”這樣的訓導,幾乎在各個文化中都有,這樣的精神在不同社會中的存在形態卻有天壤之別。

征美國住了快十年,萬聖節一直沒有認真過過。萬聖節又叫鬼節,過節時大家扮成各種怪樣子,裝神弄鬼,嚇唬人玩。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節目,就是孩子們的TrickorTreat:天黑後孩子上門來要糖,你不給,人家就可以捉弄你一番。我對此一向不適應。陌生人來敲門,不斷地下去開,又煩人又沒有安全感。前幾年住在紐黑文,那裏治安不好,過萬聖節就更無樂趣。今年搬到波士頓,女兒也長到5歲,漸漸懂事了。萬聖節前一周,她就惦記著買服裝,晚上去要糖。去年的萬聖節,這一節目是由妻子帶著她和一群幼兒園的小朋友及其家長集體行動。如今新到一個地方,路都不認得,也找不到伴,為安全起見,隻好由我帶孩子出門。

夜色漆黑一團,到處都陰森森的,我們完全被一個陌生的、似乎是充滿危險的世界所包圍。我拉著女兒的小手,走在漆黑的路上,深一腳淺一腳。我在心裏不斷犯嘀咕:這麼晚敲陌生人的門要東西,是否太唐突了呢?是不是自討苦吃?

女兒倒是比我有信心。她穿著粉色衣裙,背上有一對翅膀,一副小天使的樣子,自告奮勇地按第一家的門鈴。那扇門一打開,屋裏燦爛的燈火頓時撕開夜幕,仿佛是天堂對她打開了門。夫婦兩人見了她就心花怒放:“哎呀,我的小天使、小寶貝,你真漂亮、真可愛!”他們一邊招呼我們進屋,一邊要把一小籃子巧克力倒在女兒手中的籃子裏。我急忙攔住,說她實在要不了這麼多。主人興致未盡,不停地問孩子幾歲了、上學沒有,喜歡什麼、住在哪裏,這一下我心裏不僅放鬆許多,而且開始分享女兒的喜悅。

再往前走,女兒變得越來越勇敢,見一棟房子就自己衝上去按門鈴。那家隻有女主人在。她見了孩子,高興地說:“我自己的女兒已經上大學了。她像你這麼大時,也這麼漂亮。”我隨口問一句:“她在哪裏上大學?”

“哈佛。”我眼睛一亮,馬上問:“她中學在哪裏上的?”心裏想的是自己的女兒以後去哪裏讀書。女主人看出我的心思,又知道我們初來乍到,馬上找筆給我留電話,說她在這一帶的學校做社會工作,關於當地學校的問題一定要來問她。還說等她女兒回來,要請我們來家裏吃飯,好好聊聊。臨走又翻自己的書架,找出3本5歲孩子的兒童讀物要我們帶走。

女兒的情緒自然越來越高漲,她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得寵的人。很快,手中籃子裏的糖太多、太重,已經拿不動了,隻好提前回家。回到家洗漱完畢,倒頭就睡了,不過睡前說了一句:“今天我有這麼多的快樂!”

看著她那張熟睡的小臉,我突然對自己住的社區和鄰居們產生了由衷的熱愛。同時,回想一下自己小時候成長的經曆,也一下子領悟到萬聖節的意義。我的女兒和我是在完全不同的社會中長大的。我們都體會到了人間的友愛,但是,她從小就感受到這種友愛存在於陌生人之間,她知道,在漆黑的、看起來很危險很可怕的夜裏,她可以從陌生人那裏得到無限的甜蜜。人家怎麼對待她,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她長大後如何對待別人。而我們這一代人。則主要是從親友熟人中感受到這樣的溫暖,很難懂得陌生人之間的紐帶和感情。最令我感動的是這次打擾的最後一家。主人是個盲人,生活全靠一隻導盲犬。我開始還覺得給她找了太多麻煩,女兒首次看到是個盲人,也有些害怕。可是,盲人熱情地在桌子上給孩子摸糖,嘴裏不停地說:“你的聲音像個天使。”

我趕緊說:“我們每天上學都經過你的房子。”她聽了越發高興,一個勁兒地說:“看來我們早就是朋友了。”我看著她準備得整整齊齊的一桌子糖,實在想不出這麼一個生活不便的盲人,為招待素不相識的孩子要花多少時間,而在漆黑的夜裏對陌生人敞開大門,又是多麼大的信任!看來,一個生活頗為不幸的人,也本能地懂得自己對陌生人的責任。

“愛你的鄰人”這樣的訓導,幾乎在各個文化中都有,這樣的精神在不同社會中的存在形態卻有天壤之別。我們麵臨的挑戰不是如何記住這樣的話,而是如何使之成為我們的生存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