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看到電影《戀戀三季》的廣告:一個穿越南國服的女人,仰著臉,站在火紅紅的花樹下。因為這幀劇照,好想去看這出戲;但事情多,擱下就忘了。買來影碟,不舍得看,又擱了半月。“這是一出‘文藝片’!”看完了,有這樣的感覺。
文藝片,有什麼值得詫異?再想了幾日,原來,香港是沒有什麼文藝片的;文藝片,離不開一個文藝的劇本,要寫出一個精致的文藝劇本,離不開一個精致的文藝人,或者,離不開一部精致的文藝小說。
是有人把嚴肅的作品,比方說,張愛玲的小說拍成電影的;拍得再認真,還是讓人覺得遙遠,變了“曆史片”;等而下之的,虛浮無血肉,都淪為造作的笑片。
《戀戀三季》的導演東尼·包拍越南,讓人看到“越南人在越南生活”的具體麵貌;觀眾看得到,也感受得到他們的文化、訴求、愛和自尊。一個三輪車夫天天在酒店門外等一個妓女,“我是一個妓女,而你隻是一個車夫,我們可以怎樣?”妓女覺得酒店好氣派,好華麗,她要住進去,變成“那個世界”的人;我們也明白她的苦澀和“虛榮”。
酒店門外,有一個賣白蓮花的女孩,她叫甘欣,日頭毒,甘欣汗流浹背;這天,蓮花賣不出去,因為有人載來一貨車的塑料白蓮花。“塑料花還有香味,大家都愛噴到花上那些濃鬱的氣味。”這是采蓮女的控訴:“文明”,很虛浮,但大眾趨之若鶩。
哈威·凱特爾演回到越南尋找女兒的退伍美軍,遍尋不獲,他沮喪得借酒澆愁,這時候,他的女兒卻出現了:是來陪酒的。鏡頭再轉,他向甘欣買了一束幽香的白蓮花,送給女兒;命途,布滿泥汙,但人心,可以出汙泥而不染。
《戀戀三季》的越南,不是大美國恐怖分子作為武器試驗場的越南,這個越南美麗而清雅;開場,戴鬥笠的女人泛舟池塘采白蓮,池塘中有一華屋,屋前,采蓮婦唱著老歌,“……女子命運,猶如雨點,一些落在黑陰溝,一些落在金池塘……”是知命,也是認命;認命的歌,一唱百和;新來的甘欣不隨俗,她唱的,讓老女人皺眉;字幕譯得粗陋,我琢磨原意,潤飾了,也許更貼近采蓮女的心事。
有誰知道田裏有多少稻穗?河有多少灣流?
雲有多少重?森林裏的落葉,誰可以清掃淨盡?
誰可以叫風,再吹動大樹?
蠶要吃多少桑葉,才可以造就美服華衣?
天要下雨,但海洋,能承受多少眼淚?
月亮要等多少年,才會蒼老,才可以在靜夜裏停駐?偷走我心的人,我仍舊會為他歌唱,願他青雲直上……
池中華屋裏,住著一位老詩人,染了惡疾,絕少見人,卻為自己的蓮園驕傲;他告訴甘欣,小時候,有一個女人對他唱過這首歌;如今,死神就要來做客,他希望她最後一次為他唱這首歌。
象征,用得著跡,是有點“樣板”的,但不減情味;有情的故事,都好看;有情,還有那麼一點文化味,就可以流傳了。
沒有文化,沒有對這文化的反思,反思不出一個所以然;或者,這個“所以然”處理得不好,就沒有文藝片;香港沒有文藝片,因為我們的文化,長期交白卷。
《戀戀三季》沒有貶抑窮苦人,大家都是窮苦人,沒讓“道學家”玷汙的國度,人都活得有尊嚴;蓮花本來不沾泥,泥,都是偽善之徒糊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