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英沒有心思也沒有勇氣去回想自己那天醒過來之後的見聞,他傍晚時分才從死人堆裏清醒過來。
那時候整個長雲縣都已經安靜了下來,耳朵裏除了塞北的狂風便再沒有別的聲音,諸英有點反應不過來,他跌跌撞撞的爬起來,周圍全是戰死的士兵和百姓,為了讓他不被發現,盔甲在當時被打暈之後便扒了下去,此時身上隻有一身布衣,和貼身穿的軟甲。
他心中有不好的預感,卻不願意接受,在城裏轉悠了一圈想找到諸鳴,心中不停的安慰自己,小叔那麼厲害,他不會出事兒的。
城裏那麼安靜,所有人都躺在了地上,鮮血混了泥土,道路泥濘的很,這天晚上還沒有月光,星辰黯淡,天氣寒冷,諸英呼氣間凝成白氣,這天地間好像隻有了他一個活人,其他人都安靜的躺著,但凡又看不見臉的屍體,諸英就要翻過來看看,沒準···沒準小叔也想自己一樣,藏在死人堆裏活下來了呢。
對於他這種想法啊,若是諸鳴還在,肯定要笑著罵他不動腦子想,塔塔要是一個指揮官都沒見,他們能善罷甘休,定是要搜查的,隻有看見了諸鳴死了,這城裏其他人對塔塔才沒價值了,他們才可能直接放下不管,繼續往前行軍。
諸英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他是不願意這樣想,他徒勞的翻找了一夜,倒真的翻出一個活人來,是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也暈著,身上全是血,諸英翻了這麼多屍體,已經機械化了,翻到他的時候,還以為也是個死人,正要放在一邊,卻感覺到了熱度,仔細低頭看看,這小子是活著的,隻不過是暈過去了。
終於碰見個活人,諸英晃了晃他,開口道“醒醒···”
這少年也暈了不少時間了,讓諸英一叫,倒也醒了過來,睜開眼睛一看,張口便喚道“小將軍。”
邊關的百姓認諸家人,見諸英年紀小,便叫他小將軍,不是輕視,是有點愛稱的意思。
“我爹,我娘···”他下一個反應是翻身起來要去找爹娘。
然而也不用找了,爹娘都在他身邊,他們用身體擋住了這孩子,諸英剛才搬開了的一男一女便是這少年的爹娘,少年撲到爹娘身上痛哭,諸英看了他一眼,他此時的心情和這少年差不多。
但是諸英不願將精神精力放到說話上,轉身接著翻找死人堆去了,翻出這活著的少年給了他心裏很大的鼓舞,沒準···沒準,小叔也活著呢,還有身邊一起打仗的郭大哥,白大哥···
但是有的時候上天並不遂人願,天快亮的時候,諸英從南城門走到了北城門,他幾乎將城中所有看不清臉的屍體都翻過來看了,除了他和那少年之外,長雲縣再沒有別的活人。
此時諸英還沒看見諸鳴的屍體,他心裏還微微鬆了一口氣,想著小叔莫不是成功突圍了,不知道祖父那邊怎麼樣了,正這麼一邊想著一邊出了城門往外走,前麵一眼便看見了···
諸鳴的頭盔扔在地上,血跡斑斑,沒有了往日的光鮮亮潔···
在往前看,前麵不遠便是諸鳴和身邊幾個近衛軍的屍體,郭長淮,白習···還有好幾個平時和諸英嘻嘻哈哈開玩笑的人,此時都躺在地上,許多人到死都沒有鬆開握著刀把的手。
最前麵是諸鳴,他身上全是箭,大概是死前的奮力一擊嚇到了塔塔人,也可能是他的精神震撼了塔塔人,塔塔人並沒有割下他的頭顱,隻是確認他已經死亡,就匆匆的向前走了。
“小叔···小叔···”諸英撲跪上去。
他不是沒有見過死亡,邊關呆了四年,上戰場也不是第一次,每次戰後核算傷亡人數的時候,老元帥都讓他跟著軍需官一起去,不是為了別的,是為了培養他的謹慎意識,讓他留下每一個戰爭時候的決定都關係到士兵的生命。
但是此時,死的不隻是一起戰鬥的士兵,更是自己的親人,是帶著他學武練功,笑嘻嘻的幫他和老元帥打圓場的小叔,諸老元帥事兒多且忙,諸英到了邊關之後,教導他的事兒很多都是諸鳴在幹。
對於諸英來說,諸鳴比諸然更像是他的父親。
“小將軍···”諸然感覺時間剛過去不久,自己隻是剛看見這慘烈的景象,讓人一叫再一抬頭,太陽已然走到了正中,這是中午了。
他大概是不知不覺的喊了一上午吧,這會兒的嗓子已經啞到吐不出半個字來。
邊關的少年,從小在風沙裏打混,如果比作植物,就是邊關地上的灰灰草,不好看但是韌勁兒足,他收拾了自己父母的遺容,和諸英一起挖了半天的坑,將父母和諸鳴分別安葬了,此時也沒有能立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