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桌的一行人卻不知何時停了喧鬧,安靜起來。不多時,一個人笑了,搗搗身旁穿著白毛衣的少年:“飛白,這可把你比下去了。看見沒,人外有人,下次別在師妹們麵前這麼傲了,要把她們嚇壞了,回頭顧院長又罵你人小不長進。”
一幫女孩子擠眉弄眼起來。
被喚作飛白的那個少年倒也奇怪,穿著針織的白毛衣,纖塵不染,像是有潔癖。他的嗓音極是冷清低沉,語句雖是南音的輕飄,卻字字帶著傲氣,像極雪山上的堅冰,銳氣逼人:“普通人都懂幾分的醫理,還要拿來跟我比個高低嗎?”
言希小聲:“阿衡,他們說什麼?”言希學過一陣子江南方言,但是語速過快的就應付不了了。
阿衡淡哂:“沒什麼。”下意識又喝了一口湯,舌尖隱約品到一絲酸甘,笑了,“言希,這湯又沒事了。”
言希淚奔:“衡衡啊,你到底在說什麼?為毛老子一個字也聽不懂!”
阿衡微笑著解釋:“湯裏同時煮的還有山楂,涼性,剛巧和了紅豆蔻、春砂仁的熱毒,對人無害。”
那穿著白毛衣的少年臉色卻緩了些,嘴角勾了勾,微微抬了眼皮瞟了阿衡一眼。
言希嘁:“本來,麵店大招牌寫的就是‘山楂子大碗牛肉麵’!”
嗯?阿衡扭頭,果真如此,燙金的八個大字。嗬嗬,臉紅,笑眯眯地轉移話題:“言希,唉唉,你又吃得滿嘴都是油……”
言希撲哧一笑,有了縱容,伸出晶瑩的食指輕輕蹭了蹭阿衡的嘴角,微涼的指溫:“笨孩子,你又好到哪裏去?”
阿衡赧然,一頓飯吃下來,她倒成了不省心的那個。
東寺門前有個慣例,到了夜晚九點鍾,街道兩旁要掌紅燈籠,聽說是民國以前就一直沿襲著的,算是特色。如果不是雨夜,倒有幾分江南燈會的感覺。
言希拉著阿衡,輕車熟路,走向對街。賣工藝品的小鋪子也有些年頭,別出心裁地,未用人工雕琢的地板,而是鋪了滿地的青磚。
走了進去,果然如言希所說,掛在四壁的都是些做工極其精致的假麵。一副副,在紅綢包裹的燈籠下,閃著漂亮神氣的光澤。
阿衡剛剛取下一個醜陋的但做工極其精致的刀疤臉海盜,言希已經饒有興致地朝眾多畫著美人的假麵奔去。
剛巧,兩層牆壁之間隔著許多層白色貂皮,上麵掛著的大多是滿族飾品,小匕首、耳環、手鐲,滿滿當當,把人影隔了個綽約。
阿衡戴上了海盜臉麵具,又一層肌膚,柔軟而真實。想起什麼,微笑著望向言希的方向。
模糊的身影,好像咫尺因著那幾重相隔遙遠起來。
淺咖啡色外套,淺色的筆直的灰色褲子,少有的低調的顏色,可惜到了腳上,卻變成了紅色的帆布鞋。鞋的四周,是慢慢洇深的一攤水漬,緩緩地滲入了泥土。讓人有著錯覺和矛盾的搭配,卻奇異地帶了美感。
她凝視著那個背影,那樣專注、溫柔的眼光,安靜死寂至無害。左手輕輕放在胸口,卻發現,它的跳動已經接近瘋狂絕望。
阿衡微微歎氣。
如果不是戴著假麵,這樣的目光,會給他帶來多大的困擾。隻有她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有多麼的……見不得人。
“杜卿卿,你玩夠了沒?別鬧了!”略帶惱怒的清冷嗓音,有人摘掉了她的麵具。
對麵那人,穿著白色毛衣,看到阿衡,愣了。
“對不起,你認錯人了。”阿衡微微一笑,拿過他手中的麵具,輕輕重新戴上。
她微笑頷首,轉身離去,卻不知道,一場命運又悄悄開始。
她從未曾在意過這個意外,隻是走到了言希麵前,好笑地猜想著言希會不會也會像其他人一樣猜錯。
他卻笑了,指撫著海盜麵具上的長疤:“阿衡,這個,做得很逼真。”
隔著麵具,那樣的指溫,卻溫暖得讓人窒息。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最後的十秒鍾。
她看著他,微笑,山水徐徐塗抹。
最後一眼,眼中的什麼被打落,連天的霧靄撥散得平靜無波。
他輕輕拿掉她的麵具,依舊的黑發明眸,這樣……真好看。
然後,她還是他熟悉的阿衡。
不會失控的阿衡。
萬能的阿衡。
溫和的阿衡。
永遠……隻會是他心中想的那個模樣的阿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