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星期一早上一到辦公室,未若就被經理叫進辦公室。他遞給未若的,是一張調崗單,上麵赫然寫著她的名字,要調去的崗位,是總經理助理,甚至連右下角那格裏,“林霽遠”三個字都已經簽好。
她根本沒有資格說不,隻得硬著頭皮接了過來。
這天下班的時候,未若破天荒地看見林霽遠在樓下門口等車,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在公司裏相遇。下班出來的人很多,不時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一直點頭應著,但無非是客套的“林總再見”、“慢走”等一類的套話。
未若遠遠地站在門邊,看著那個身影。他跟韓蘇維差不多高,但比韓蘇維更瘦一些,兩個人都有點冷淡的感覺,但明顯林霽遠要拒人千裏得多,以至於站在幾米開外的地方,未若還是能感覺到他散發出來的氣質。斟酌了一會兒,未若腦海裏蹦出了兩個字:落寞。想到這兩個字的一瞬,未若便覺得,這個詞,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而當了他的助理以後未若發現,其實林霽遠並沒有原本想象的那麼難對付。他們每天的溝通都是一本正經的公事,很多時候隻是互相發發郵件,即使當麵交待事情,他也從來沒有一句廢話,給的指令都簡單明確。隻不過他的要求奇高,大到一個項目的投資進度,小到文件的標點符號、對齊方式,他對每一件事情的要求都到了近乎吹毛求疵的程度。每次跟著他開會,她都能感覺到底下所有人那大氣都不敢喘的緊張心情,仿佛他一皺眉,天都要跟著塌下來似的。
未若很欣慰地覺得,她一開始那麼怕他,真是一點也不丟臉的事情。
而她不得不承認,林霽遠那沉穩淡定、殺伐決斷的樣子,確實是她見過最有氣度、最有魅力的男人。
隻是安靜下來的時候,他經常一個人默默地發呆,神情蕭索,不知道在想什麼心事。
天氣漸漸冷下來,未若每天早上都要在樓下的咖啡店買一杯熱巧克力,才能驅散清晨的寒氣。
這天她剛推門進去,就看見林霽遠拿著杯子準備出來。
“林總,這麼巧?”她頗有些驚詫。已經8點多了,對她來說時間尚早,可林霽遠幾乎從來沒有這麼晚才到公司過。
“嗯,今天起晚了點。”林霽遠點點頭。他的臉色有些憔悴,眼神也充滿了疲憊。
未若反應過來,前一天晚上,他去請政府的人吃飯,要求人家審批一塊建築用地的事情,估計喝了不少,今天還能來上班,已經是奇跡了。
未若買了咖啡和一塊巧克力蛋糕,等找錢的時候,回頭看見林霽遠就站在門邊,大概是等自己一起上去。他不時地低頭,用空著的左手按著太陽穴,一臉不太舒服的樣子。
可憐,真是可憐。這樣身不由己地疲於奔命,難怪他笑不出來。
“小姐,找您22塊,請拿好。”服務生清脆的聲音,打斷了未若的思緒。
未若回過神來,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啊,那個,再幫我加一個金槍魚三明治。謝謝。”
“好。”
“還是算了,給我一個培根三明治好了,要熱的。”
“好,沒問題。”
電梯裏明亮的玻璃門,顯得林霽遠的臉色更加灰白,雖然站直了身體,仍然掩飾不住那股硬撐著的勉強。
未若拿了剛買的三明治,遞到他的麵前。
林霽遠愣了愣,抬眼看看未若:“什麼?”
未若笑了笑,柔聲說:“不吃早飯隻喝咖啡,對胃不好的。”
“謝謝。”他醒悟過來,露出一絲虛弱的微笑,接過那個紙袋。
培根香香的煙熏味,從暖熱的三明治裏散發出來,很快充斥著整個小小的空間。
未若看著他顯得頗為滿意的笑容,心底裏有一點小小的得意,體貼,做起來一點也不難嘛。
剛開心到一半,未若忽然發現,自己本來戴的手套,忽然不翼而飛。她在大衣口袋裏翻了翻,沒有,低頭一想,可能是剛才買東西的時候心急了點,忘在櫃台上了。
她找了一圈沒找到,便放棄了。上次在蛋撻店裏遇見他,就是自己丟了鑰匙,這一次,又丟了手套。明明在他麵前最需要表現得聰明伶俐,可自己老是稀裏糊塗地做錯事。未若看了看鏡子裏他的身影,暗自覺得,他真有一種讓自己束手束腳的氣場。
林霽遠看她找東西,又心虛地看看自己,低了頭問:“什麼東西找不到了?”
“手套。”未若乖乖地回答,“今年剛買的,就丟了。”
“嗯,很正常,我也經常丟手套。”他說完,便看著電梯裏的液晶數字屏幕,一臉輕描淡寫。
未若無奈地笑笑,他沒嘲笑自己,她已經很開心,而他的口氣那樣溫和,那一貫低沉的嗓音,聽起來隻覺得格外柔軟,令她情不自禁地就小聲抱怨自己:“是啊,我經常這樣丟三落四,每年都最少要丟一副呢。”
林霽遠透過電梯的鏡麵,看她微笑著自嘲,左邊嘴角那個小小的梨渦若隱若現,又捏著手裏那個還在發熱的小紙袋,忽然有點憎恨電梯一貫的高速。
未若到了位子上,剛把東西放下,就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
“未若。”那聲音乍聽起來有點陌生,她反應了兩秒,才想起來,竟然是曾經那個讓她一見鍾情的人。自上次從德國回來,她再也沒有跟韓蘇維聯係過。
“你好。”未若坐下,客套地回答他。
“我已經回國了。”韓蘇維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下去,“什麼時候有空,我請你吃個飯吧。”
未若思考了兩秒鍾,不去,就表示自己還沒忘記他。
“好,改天中午吧。”中午出去,時間短,也容易脫身。
“那今天中午怎麼樣?我剛回來,正好也沒安排事情。”
未若剛想拒絕,轉念一想,還是答應了:“那好。”
她掛了電話,一個人發呆著想,自己已經多久沒有想起他了?似乎很久很久了,久遠到她開始都沒有聽出來他的聲音。對於這一點,她非常滿意。
到了中午,未若收拾心情,鼓起勇氣,決定要像對一個最普通的舊同學那樣,麵對韓蘇維。她躊躇了半天,林霽遠倒先出來了,站在她麵前交代:“喬未若,今天中午我跟陸燁鈞出去吃飯,會晚點回來,有人找我就讓他稍等一下。”
“嗯,好的。”未若點點頭,在他出去以後不久,便去赴那個約會。
港式茶餐廳裏,位子黑壓壓的一片,即使中間用屏風隔開了,仍然顯得格外擁擠,人聲鼎沸。未若在韓蘇維麵前坐下,覺得他挑的這個地方很合適,即使他們無話可說,也不會顯得尷尬。
“最近工作得好嗎?”客套地打完招呼,韓蘇維笑著問未若。
“挺好的。”未若對著他,竟然能夠心如止水,他給她的傷口已經愈合,而他再也不能讓她心動。
“聽說林霽遠非常年少有為啊,我們家還是宏遠的供應商,以後肯定還要求你呢。”韓蘇維一邊給未若倒茶,一邊打趣著說。
“我哪幫得上什麼忙,人微言輕的。”
“不一定,一進公司就跟總經理出差,多厲害。他肯定很欣賞你。”
未若看了他一眼,他的笑容,依舊親切熟悉,就好像是個普通的朋友那樣,打聽著她的生活。於是她也像對一個普通朋友那樣,微笑著回答他:“哪有,那次是碰巧,他出去從來不說英文,助理又正好懷孕了。我隻是運氣好。”她試著把話題從自己身上扯開:“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英文說得那麼好,偏偏要帶人翻譯。”
“未若,這你就不懂了吧。”韓蘇維給她夾了個蝦餃,不緊不慢地說,就像原來在學校裏,幫她講語法那樣,“我聽我爸說過,就算他會英語,出去也不輕易講,一個是怕自己說錯了話會下不來台,要是有翻譯的話,就可以怪在翻譯的頭上,說是他沒翻譯對。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有時候對著對手不好發火,就可以把火氣發在翻譯身上啊,氣氛不就沒那麼僵了嘛。”
未若愣了一愣。她隻是隨便說說,沒想到,他竟然解釋出這麼一堆。
她低了頭,下意識地小聲說:“林總倒是從來沒有罵過我,也沒有說過我翻譯得不對。”
“說明你優秀啊。”韓蘇維笑笑說,“我聽我爸說,林霽遠話雖然少,但是罵起人來從來不給麵子。你要當心啊,別被他當槍使。”
“怎麼會?林總對我挺好的,他也很少罵人。”未若下意識地挑起眉毛袒護自己的老板,沒有意識到她的聲音已經大了兩分。
“好好,林霽遠給你的工資肯定很高……”韓蘇維笑著換了個話題。
這頓飯,未若吃得並不沉重。她回去的時候,隻覺得自己竟然多出來一個朋友,那樣海闊天空的感覺,比原來一味地恨他、怨他又忘不了他,不知道好多少倍。
林霽遠很晚才吃完飯回來,陸燁鈞跟著他到門口,說了兩句話,拿了點東西,出來的時候,詭秘地對未若笑笑:“中午跟誰吃飯了?相談甚歡啊。”
未若臉一紅,這樣都能被老板碰上,運氣也太差了點。“陸總你別胡說,他真的就是一個普通朋友,什麼關係也沒有的。”
陸燁鈞意味深長地笑笑:“是啊,當然是普通朋友,要不怎麼會告別的時候連個擁抱也沒有呢。”
“這也被你們看見了?”未若跳腳。
陸燁鈞高深莫測地轉身離去,丟給未若一個背影。
下班前,未若照例進了林霽遠的辦公室,跟他彙報明天的日程。他閉了眼睛靠在椅背上,早晨出來就掩飾不住的疲態,一直持續到現在。
聽完日程,他還是閉著眼睛問:“晚上的遊泳池幫我訂好了吧?”
“訂好了。”明明是已經固定下來,每個星期要去兩次的地方,還要每次都打電話確認,未若已經習慣了他的認真。
“不過……”她看了看他的臉色,欲言又止。
“不過什麼?”林霽遠立刻睜開眼睛問。
未若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林總你今天這麼辛苦,還要去遊泳?”不光他的臉上,他全身上下,處處都散發著一股疲憊透了的感覺,今天連走路,都比平時更慢了。
林霽遠看了看她,沒有說話。從來沒有人對他的決定提出過異議,尤其是她。她一直對他言聽計從,即使有時候他自己都發現自己挑剔得過分,她卻從來沒有不滿,隻是默默地點頭,再默默地重新做一遍。
她低了頭,眼神閃爍,明顯是不敢再看自己,大概還是怕他的,剛才也一定是鼓足了勇氣,才來關心他,勸他不要去遊泳。
林霽遠隻覺得心底裏有一塊空洞,慢慢地被什麼東西填充著,就好像一團暖暖的光亮,映照著整個胸膛。
“嗯,我會早點回去。”他壓低了聲音說完,看見她抬頭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未若轉身,剛走到一半,聽見他又在叫自己。
“喬未若。”他總是這樣連名帶姓地叫,從來不像公司裏其他很多人那樣,叫她小喬。
“啊?”她回過頭來,看見他站起來,慢慢地走過來,手裏拿著什麼東西。
“有空的話跟你朋友去看看。”
他遞給她的,是兩張音樂會的票。“旅美鋼琴家林霽適首次國內公演——貝多芬鋼琴曲專場。”
未若看著票上那張似曾相識的麵孔,忍不住驚詫地問:“這個林霽適是……”
“我哥哥。”林霽遠輕描淡寫地說,“他給了我很多票。”
“那……謝謝林總,我一定去。”未若趕快接過來道謝。
他卻忽然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轉回了身:“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你不喜歡的話,隨便給誰都行。”
說著,他就在自己的桌前坐下,再也沒有抬頭看過未若。
直到未若推門走了出去,他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不過是給人兩張票,為什麼這件事情他做起來就這麼難?
【二】
未若約了大學同學李駿去看林霽適的音樂會。他從小學鋼琴,一聽說未若的老板是林霽適的弟弟,立刻亢奮地塞給她一疊林霽適的CD,讓她去找林霽適要簽名。
台上那個三角鋼琴前的人,有著跟林霽遠極為相像的眉眼,隻是舉手投足間更灑脫一些,渾身上下籠罩著張揚而熱烈的氣場。
而林霽遠直到下半場開場的時候才出現。他的位子,就在她們的正前方。他一個人走進來,轉頭看見了未若他們,隻是微微點了點頭,便不動聲色地坐下了。
外麵大概開始下雨了,他的頭發,有一點點微濕,肩膀也有些水花。未若想也沒想,便從包裏拿出手帕,探身遞到他的麵前。
林霽遠伸手接過,輕輕地擦了擦頭發上的水珠,轉身把手帕還給未若,做了個“謝謝”的口型。明亮的燈光,顯得他的眼眸特別黑,隻是他皺著眉,像是不太開心的樣子。
收好手帕,未若發現身邊的李駿一直在看著她,臉上很有些驚詫的感覺。她不解地皺了皺眉頭,好奇地看著李駿。
李駿把頭湊到她這邊,極小聲地說:“你隻是他的助理嗎?”
未若的臉騰地紅了,立刻撇清自己:“當然。”她對他的關心,看起來這麼曖昧嗎?
李駿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你不要亂說話啊,當心我以後有這種好事再也不叫你。”她瞥了李駿一眼。
“是。”李駿立刻捂上嘴唇。
台上的表演已經開始,未若不再說話,也不再爭辯。隻是接下來演了什麼,她似乎有些恍惚。
音樂流淌的時間裏,近處右前方林霽遠的側臉,和遠處台上左前方林霽適的側臉,有些模糊不清,分不出誰是誰。他們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同。演出結束,林霽適起身謝幕,他的臉上堆滿笑容,場下掌聲雷動,未若也稀裏糊塗地跟著鼓掌,心裏猛然想起,林霽遠要是這樣笑起來,會不會比他還要好看些?
散場出來的時候,未若站起身來,跟林霽遠打招呼:“林總,謝謝你的票。”
“不客氣。”林霽遠隻是坐在原地,回轉了身子,抬頭看了看她,禮貌地點點頭說,接著就轉回身去。
“林總,那我們先走了。”她見他似乎心情不太好的樣子,隻好趕快溜了。
“好,再見。”他答了一句,低頭拿出手機開始打電話。
未若跟李駿順著散場的人流走到門口,轉身看見林霽遠仍然在自己原來的位子上。偌大的音樂廳裏,滿眼翻起的紅色座椅,火辣辣的刺目,人基本上都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場地中間,隻有他一個人的身影。黑色的西裝外套掩映下,他的肩膀顯得格外消瘦。
跟李駿告別以後,未若在擁堵的路上跟著車流慢慢往前蹭,不經意間看見路邊並排的人行道上有兩個身影,是林霽遠和他的哥哥。他們倆幾乎一樣高,身量也差不多,一起走進了路邊一家不大的酒吧裏。
“飯也不吃就拖我來喝酒?你想得胃病?”林霽遠坐下就皺眉。
“就喝點啤酒還不成嗎?我看你當老板當習慣了,連我的話也有意見,我都該叫你哥了。”林霽適點了東西,嘲笑著坐在對麵的弟弟,“怎麼不大開心的樣子,聽我的音樂會把你悶壞了?”
“豈敢豈敢。我還要謝謝你賞我的票呢。”林霽遠低頭拿起小小的玻璃瓶,喝了口啤酒,沉默了一會兒。酒吧裏放著輕鬆慵懶的爵士樂,兩個人靜靜地聽著。
“哥,你還記不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一個女孩?”
“哪個?什麼時候說的?”林霽適冥思苦想,“我從來不記得你提過女孩子的事。”
林霽遠放下手裏的酒,靠在椅背上,猶豫了片刻,才再次開口:“就是,那年出事以前。”
他對麵的人皺著眉頭沉思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你嘮叨了三個月,猶豫來猶豫去的,老問我應不應該去追她……”
“結果就沒來得及。”林霽遠輕聲歎了口氣。
林霽適看他臉上的神色,就已經猜出了七八成:“提她做什麼?看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