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山,正源時古山,貧瘠無食。
——《丘陵記》話古人
奚山是個窮得要死的地方,我時常餓著肚子,把果子和妖怪讓給臣子。
我的臣子現今隻有一家人。它們姓翠。翠元是父,三娘是母,兒孫共計三百餘人,皆是公猴子。
它們家常常辦喜事,酒席卻沒什麼好東西,采一籃柑橘,叉一隻豬妖,給我磕磕頭,認認主公,就算了事。平時都是半饑半飽的,隻有這些日子我不用顧及君主的體麵,可以大吃一頓。可是一年中有果子的日子也就是冬天,我們家的山頭邪門,雖然種什麼荒什麼,但是柑橘肆虐,一到冬天,撒種即成,不幾天,滿山好像流出了一條黃色的河流,酸味撲鼻。我家的柑橘都是酸的,無一例外。柑橘酸得倒牙,多得人吃到吐,大婚的時候為了好看擺上一些,可是誰還稀罕呢?三百多雙水汪汪的眼睛都是盯著那隻被叉起還彈蹬著的豬妖。
三娘分明吸溜了一口口水,還鄙視我道:“瞧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
這話按說該是翠元聽的,古來就沒有這樣的道理。哪有指著一個人過活,一家老少全拴在堂堂君主褲腰帶上,養不活,君主還得挨罵的憋屈事呢?她家的男人難道不該發自內心敲擊魂靈地反省嗎?
我在活著的豬妖身上狠命地咬了一口,妖氣肉香血腥氣霎時四溢。那妖飆了眼淚,哀號良久:“咬死人了哦,奚山家的餓瘋了哦!”
這頭妖是我在隔壁翠濛山君家獵來的,據說這小東西會唱歌,可有意思了。平時是翠濛山君的小寵物,走到哪兒帶到哪兒,還穿金絲袍子呢。翠十六娶媳婦,我蒙著塊黑布就到隔壁山頭偷肉去了。餓得太狠,我跑不過那些膘肥體壯的妖,後來我氣喘籲籲的,實在跑不動了,隻得回家,誰知遠處衝來一坨金晃晃的東西,莫名其妙地尖叫一聲,回看我一眼,噌地一下撞到了樹上,長長肥肥的豬鼻子都扁了。
它打哪兒冒出來的?這是個值得思索的問題。但我覺得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多年之後,我的美貌再一次把獵物迷倒。
我舔舔那口血肉,囫圇吞下去,才意興闌珊地擺擺手,對孩子們道:“你們吃吧。”
雖說每一次,我還沒吃第一口時,它們斷然不敢吃,但是當我咬完第一口,剩下的也斷然沒我的份兒。
唉,這樣一頭肥軟的豬,雖然是頭成了精的,大了些,但是三百多人,一人幾口,也就沒了。大概多蘸一些麵炸一炸,才顯得量多一些吧。我很落寞地看著翠十六的媳婦一臉沉痛地跪了我,這孩子,從被十六一把撿起來,看著那張英俊明亮的麵龐微笑歡快地說著“啊呀,找到媳婦了”的時候,想必決計沒有想到這樣麵容的背後竟是一個這麼窮且窮得很無恥的家吧。
他們今日為數不多的良心還算沒被狗吃了,炸好的肉丸子也分給了我幾塊,我看著十六媳婦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吃,愁眉苦臉地擔心下一刻就會吃完,吃完了這輩子再也吃不到的模樣,啊嗚一口,把她碗中剩下的肉丸子全吞了。這孩子瞬間崩潰了,幾近咆哮地喊了一聲:“君父!”我嘬嘴學掉牙的老爺爺慈祥和藹地道:“孩子,人生是這樣的。”
每一個進門的新媳婦都經曆過我這樣的訓練,所以很習以為常且淡然地剜了我一眼。在奚山吃飯是這樣一個流程,先吃獵物,沒吃飽的開始啃鍋巴,啃鍋巴啃不飽的喝稀飯,喝稀飯還是喝不飽的危險分子,隻能很遺憾地吃柑橘了。
山上有一條唯一的河,河水盤山,清得見底,可底下沒魚。我不愛照鏡子,也不愛洗臉,除了照顧柑橘要引水,一般我不往河邊湊。幾百號人擠在河邊陶醉地對著河水梳頭整衣、秋波四散,這場麵太壯觀了。我的臣子們沒有別的任何不良嗜好,個個貌美能吃身段好,獨有一點不大好,愛照鏡子的毛病啊,永遠改不了。
我在自家山頭混了三百餘年,養了一窩臣子,雖說山小了些、妖窮了些,可走出去人人還是要給幾分麵子的。雖然那些臉龐在我揚長而去之後,便側過身去偷笑,可那又有什麼所謂呢?我要的體麵不多,隻圖大家見麵時還能行禮問好。說到這裏,我便想起窩氣時即使顏麵盡失拚個你死我活也要讓對方不舒坦的三娘。三娘酷愛潑婦罵街,我酷愛三娘。
諸位聽到此,想必也已知道,我是個山大王。雖說妖界的山大王,打殺劫掠和人間的山大王沒什麼不同,可是我是正兒八經有詔書的一山之君,即使詔書是某年某月某日從天上掉下來的,但是在挨砸的一瞬間,我還是有了光榮的使命和任務:養活臣子以及……擦星星。
前麵這個說過了,臣子們的祖宗並非猴子,而是猴子的師弟,雖然他們長得猴樣,但是張開血盆大口的一瞬間,誰信啊。至於後麵這個,是我非常痛恨但是又不得不做的工作。當然,不止我要做,幾乎每個山頭的山君都會領到類似的差事,或擦掉星星們滿身的灰塵,或是剪開整天黏在一起不務正業、隻知家長裏短的雲朵,有時候有些背的被派到太陽那兒洗澡搓背,回來那張臉曬得跟雷劈過似的,黑得分不清前後。當然,諸位看官興許疑慮,我們可以不接旨,不理會嘛,但您須知,我們個個膘肥體壯,身為一山之君平日也是吃人不眨眼、殺妖不費力的,倘使不是每年總有幾天莫名其妙地飛升到空中,不幹完活便不放我們著地,任我們在空中哆哆嗦嗦飄蕩,誰肯老老實實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