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山坐在了一塊翠色無瑕的石頭上,剔透美妙至極,若賣到市場,連城無價而不成換。她一身麻衣,微笑道:“二百八十年前,從家中帶來的糧食珠寶消耗完,耕種所得又甚少,我開始率眾在山前殺人搶劫,每殺一人,得二三換糧幣,便取下一塊樹皮,記下死的人數,短短五十年,奚山上的樹,有一大半都沒有了皮。之後奚山腳下再無人跡,而我無論走到何處,都會被雷劈,躲在石頭房子中,雷劈不進來,便開始劈山上的其他妖怪,我隻得出來,生生遭雷劈,由天泄憤。那大概是百年的時間,難熬得我幾乎不願再提起,每次天色暗沉下來,我便如你今日,問自己,還能活幾日?”
“之後呢?”
“之後,雷不劈我了,天開始捉弄奚山。先前結滿甜橘的樹一夜之間,全長出了苦橘,辛勤墾出的一大塊水田全部生出了鹽,稻穀不生。那些種糧的地方長滿了曲連無盡的鮮花異草。那是我不曾見過,誰都不曾見過的美麗妖嬈。”
“我見過。”扶蘇打斷了她。
奚山君道:“何處?夢裏?可是這些花草通通含有劇毒,不能吃不能用,隻能瞧著它們盛開,然後常年盤踞,冬日雪來了才敗。”
扶蘇的鬢發整齊緊致,朝著玉冠的方向結去。陽光一照,少年公子的側臉便與玉色一樣溫潤晶瑩了。他默默地側耳傾聽,奚山君笑道:“我做了這樣多的缺德事,遭了這樣多的報應,可是,公子猜我活了多久?”
扶蘇抿唇,淡聲道:“雷劈不死,天餓不死,沒人插針,無父封棺,山君命可真好。”
奚山君左手負在背後,右手伸出三指,含笑道:“本君活了三百一十六年。公子若想多活幾日,隻需親我一親,沾些我這妖精的壽元便好了。”
扶蘇遲疑了片刻,輕輕走去,低頭,捧住奚山君的臉,許久,才低聲道:“男女授受不親,山君逼我娶你。”他亦是一笑,淺淺的眉,淡淡的眼,瞧不出絲毫為“男女授受不親”的困擾,朝著妖怪的額頭,冰涼幹燥的唇印上,輕輕一親。他認真道:“這樣我能多活幾日?”
奚山含糊地唔了一聲,垂下頭,經久不語。隨後,奚山咳了咳,負手朝食寓緩緩邁開八字步,“孩兒們,開飯了。”
扶蘇見到許多許多綠衣人、綠毛猴兒,食寓內瞧來,好生令人眼花繚亂。聽奚山君方才言語,這些人或猴皆是價值連城的石幻化而成。
他自幼吃食,都在一室之內,一人之席,無論偌大宮室多少宮人,無論窗外飄的是花還是雪。侍從像是從不會說話的人,窗外鳥啼花落時,淺淺一音,反倒更像是在同高高在上的太子言語。
七歲之前,有母親同他喋喋不休,他生性喜靜,瞧著她,也隻是淡笑不言,心中覺得母親聒噪。七歲之後,男女不再同席,除了太傅和父親,他幾乎沒有了開口的必要,便也不必言語。
奚山是個特別貧瘠荒唐之處,這裏的飯桌上,除了粗糙的穀粱便是幹癟了的蔬菜。可是,即便是坐在一群妖怪身旁,即便他們好奇地看著他,自以為竊竊私語其實聲音大得全都灌入他耳中地評頭論足,他還是不動聲色地吃完了一大碗粗糧。
扶蘇餓了。饑餓感如剛鑿開的泉水,噴湧而來,惶急中帶著解脫。
“君父,人間的太子也這樣吃飯!”二五坐在高台上,奚山君身側,年紀小,而吃相頗是粗魯。奚山君常同他講些人間的故事,在他心中,人間的貴族便是再斯文不過了,何時都不會墮了姿儀。
“可是,他沒有撒米在桌上啊。”奚山君蹙蹙眉,拾起二五碗邊的飯粒。
二五的父母翠元、三娘被她派去人間采辦,須得一兩日方能回來。於是,晚間她要照顧二五、二六這兩個小崽子。二六剛會走路,這會兒正被奚山君一勺一勺地喂著吃飯,眼珠子好奇地盯著台下一隅的白衣公子。
“吱吱!”二六激動地指著扶蘇叫。
奚山君微微皺眉,順著小猴子爪子的方向看,才發覺,扶蘇已經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盯著粗瓷碗,臉頰仿似有些發紅。
“公子,如何了?可是飯菜不合胃口?”奚山君的聲音不大,問了一問,但原本喧鬧的屋舍卻忽然安靜了下來。
暴君在奚山,積威甚重。她若開口問些什麼,旁的妖是不會插嘴的。
扶蘇有些困惑地瞧著碗,許久,才抿唇道:“孤……不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