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植幾如條件反射,一雙小手迅速抱住了兄長的腰,暖意橫溢,壓住了二郎身上的寒意。他微頓了頓,卻未推開喬植,隻繼續在屏風內道:“命謝季在京畿布置好,這幾日,陛下便有聖裁。你們且警醒著,尚書閣中眾人口風都要緊些,李梁玉同他夫人外室那等嘴賬看看笑話已可,莫要鬧大了讓敏言抓住把柄。他如今囂張,又勝我當年幾多,猶未見陛下動怒些許,便知偏袒之意。饒是爾等不動,陛下也饒不了蘇庭和。”
其中一人聲如洪鍾,卻因有顧忌,壓了幾分嗓音道:“不日,主公便要成了敏言內兄,這一番安排,我與諸位大人猜測,實不懂主公深意啊。倘使預派三姑娘去奪那狂悖小兒之誌,可是不妥。三姑娘實在……實在生得寒磣些,並不能得內寵,反倒不如媯姑娘妙些。”
喬二還未來得及言語,喬植貼在他背上,傳輸著熱氣,卻緊張地吞咽著幹沫子,心跳得厲害。這時,滿室又陷入寂靜之中。許久,那白衣少年才帶著幾分咳意,淡聲道:“為何你們總要猜測本君是為了奪他的誌?他有何誌可奪?不過俗物庸夫耳!與之相處,似若與三娘相處,渾身上下遮也遮不住的鄉巴佬氣息。”
鄉巴佬……喬植抱著喬二的雙手委屈地縮了回去。喬二冷哼了哼,三寸丁又條件反射地笨拙地抱住了。
屏風外的另一人似是悟了,拊掌笑道:“吾君大智!何苦奪他誌氣,隻這一人,便可惡心那無恥小兒五十年!”
喬植鼻子有些酸,這些大人,慣常不會說人話,慣常不會注意到再小的三寸丁也會傷心。
喬二卻閉了目,道:“他二人若能相守五十年,倒解了本君心頭大患。你們且退下,若陛下依舊問起病情,隻說漸好了,過幾日便可上朝。”
二人喏喏,躬身退出殿外。
三寸丁這才有些委屈不滿地道:“旁的壞人要害別人,總要避著那人,可哥哥要害我,為何從不避我?我的相公公子日後若不喜愛我,哥哥臉上便有光了嗎?我是你二哥養大的,他們隻會說二哥教導無方。”
白綢黑發的少年冷冷地推開三寸丁,沒有平素的一絲溫和和氣,淡聲道:“誰準你同我說話的,既然醒了,便滾出去。”
三寸丁很苦惱。苦惱得幾乎把一頭黃軟的胎發悉數揪掉。二哥不理她了,是的,不是冷嘲熱諷,不是責備處罰,不是她這樣容量的小腦袋所能想到的任何一種相處方式,二哥隻做了一件事,不理她。
她以前也想過吃了這碗蝦肉雲吞的下場,抄書罰站挨打各種檔次無壓力,抄書一途早已爐火純青,雙手能同時寫不同字體,罰站其實可以有很多花樣,頂書舉棋金雞獨立,水裏陸上樹叢中,都隱藏一隻三寸丁,一二三呀不許動。挨打倒還幹脆些,隻是不承想,二哥這輩子表情最豐富的時候卻是她挨打的時候,輕一些,要皺眉,重一些,也皺眉,這一窩子的丫鬟仆娘最怕打她,不知是輕些好還是重些好。
可她吃了一碗雲吞,這一切都沒了。哥哥不罰她了,早出晚歸,寒氣鬱鬱不散,白裘烏發,麵帶醉人微笑,卻益發不合群。對,旁人說是仙氣,與哥哥口中的鄉巴佬完全不同的氣息,可是喬植看來,就是不合群。誰也走不近他,他也不走近誰。
他罰她斥她,作如是觀,他冷她淡她,又作如是觀。一時間,小小的三寸丁胸腑中好似冷雪熱湯替換著一來一去。可是,平複了,每日一思,滿滿便都是如何認錯了。雖然檢討逃家吃一碗蝦肉雲吞如何也觸及不到靈魂深處,可三寸丁的靈魂深處卻覺得再也不能這樣。
她怕二哥不理她,這世上隻有他肯理她。
夢中的公子扶蘇看著話本子中喬植的臉,安靜地看著。他覺得自己有些不妙,歎了一口氣。
喬植站在府門外等二哥。
冬日,暴雪不息。她一副夾襖,略顯單薄了些,可是這孩子自幼便像個小火爐,倒是不懼冷。她趴在門縫處,剪得光禿禿的小手扒住了一點點門,踮腳站在被雪掩埋的銅耳朵下方,倒是益發不顯了。
喬二郎的六騎青鳳日紋馬車還未到。喬植的虎頭帽上堆滿了雪子。一吸一呼,便氤氳出了霧氣來。她就安靜地站在那裏等,忽而想起什麼,又飛快地在雪中奔跑起來。她跑回自己的院落,抱回一把皂色大傘。飛雪連天中,遙遙地,小老頭一樣的管家已經小跑著去開門,喬植跑得更快,雪中的腳印一串串,密而重,吱呀一聲,銅鈴拉出了低悶的聲響,她在雪中喘著氣,高高地舉起傘,笑著抬起了頭,“哥哥,二哥,下雪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