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麵色發冷,怔怔地看著手下的孩兒,沒有表情地吐字道:“你覺得活著費力,任憑誰也沒好過多少。何苦生為人,人就是這樣苦,你倘有本事,下輩子便托生為一塊石頭,那才妙。”
扶蘇笑了,靜立雪中,望著這三人。媯氏表情尤妙,她似愛極這二人,又似恨極他們,似不防備,又似心底早就有幾分預感,一時間,一張俏臉青白交錯,最後,眉眼俱愣了。
少年心念一動,一掙紮一解脫,便睜開了雙目,果然還在石頭房子中。
這是第二夢。
道士望著天上日月的更替,看著病床上逐漸微弱的氣息,最終有些惱怒,寬大的袖子拂起涼風,給了一直垂頭沉默的靈魂一絲警醒。他說:“殿下,天寒也冷,已至極限,莫待悔之晚矣。”
飄浮在天地之間的這撮靈魂忽然間笑了,他抬起頭,帶著無窮的豔色,悵然問道:“道士,她為何還未死?”
道士用拂塵指著他的心,那一點金色的光圈,冷道:“它不死,這黃衣女如何死。”
少年閉目,伸手探入胸口,表情變得扭曲起來,他費力地掏出了什麼,道士卻踉蹌地後退了幾步,有些驚詫,也有些不敢置信。
他把心掏了出來。
魂不附體,心神俱失。
他說,這事其實不大難。
紫金散人覺得荒謬極了,問他:“世人做任何事都有前因。我救你是因救了人間天子,可累計三百功德;天上那山君看你目光不善,是因為想要除了你,扶持他的夫君;質水潛伏畫中,尋機害你,散你功德,是因你生性狂悖,害了她的性命;而你呢,分明神誌清楚,卻甘願為一幅畫所迷,前前後後,曆經三百餘年,不肯放下前世?”
世子成覺的靈魂握著一顆鮮紅的心,忽然笑了,“我不要它了。不是那些仇人害得我如此,是它。這樣便安好了。”
是這顆心令他這樣狼狽,是這顆心令他這樣慘痛,是這顆心令他那樣死去。
紫金散人自畜生化形,不,自他是一頭小狼崽子起,吸取日月靈氣,入了道門開始,幾千年中,從未碰到這樣奇怪的人。
少年從毫無生氣的肉體袖口處,掏出一幅卷起的絹畫。
畫上是一個姑娘,他看了千萬次,從未揉過眼睛。她長得那樣好看,是他自入人世洪荒,有記憶開始,從未見過的好看。她熨帖著他的心,眉眼唇角像是為他而生的契合。
他前生隻見過她一次。那一天,是他的娶親之日。
他站在鸚鵡橋的左岸,簪著珊瑚枝;她站在鸚鵡橋的右岸,鳳冠霞帔。
他看著她,在風高天暖的八月夜晚,朝他走來。
他伸出了手。
然後……然後,發生了什麼呢?他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他瞧不見鳳冠霞帔下的那張臉。
他記得前世的每一個瞬間,包括每一個妄圖害死他的政敵得意的瞬間,但是,除了這個瞬間。他知道是她最終害死了他,所以,此生他來尋仇了。
他看到黃衣女子畫像的那一瞬間,便知道,畫上的人就是蓋頭下的她。
這個……妖女。
紫金散人望了望日頭,道:“還剩半個時辰,長命香就要燃盡了。縱然太後鳳氣深厚,也抗不過命數。”
化成畫中女子模樣的鬼女質水與他交合時,吸了他大半陽氣,趁他昏迷之際,攜著他的魂魄,誘他洄逆前世,把他的政敵一一殺盡,損了三千功德,三魂六魄如今隻剩一魂,入不得地府,升不得仙天,這才不沉不浮,入了天垣,碰巧被他撞見,處置了質水,方挽回最後一魂。又幸得太後鳳氣鎮壓,故而剩餘魂魄也悉數尋回了,正當紫金散人覺得自己三百功德唾手可得時,熊孩子出了岔子。
穆王世子成覺玩膩這人世了,他什麼都不想要,隻想看一看畫中女的真身。
扯你娘的犢子!
紫金散人在心裏暗罵熊孩子,明麵上卻不便得罪,屈指算一算因果,他前世與那山君相公的前世,倒是休戚相關,故而便把前世之事化成一個半真半假的話本子,誘扶蘇上當,借他充沛的精氣帶奄奄一息的成覺到前世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