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大昭卷·判相(5)(1 / 2)

他仰頭看著樹,平淡一笑。

“樹兄,最後一問,國土與民,孰重?”

“民重,國土更重。”

“何解?”

“民有敬老愛幼之德,故而永不相絕,然國士為國土之寸爭,可死九族,如此,莫不清楚,孰重?”

遠處有顛破了草鞋往城門奔跑的難民,他們哭喊著“夷人來了,快逃”。

書生凝視著那如同殘破的蜂房一樣擁擠而來的平民,許久,才轉頭,緩緩笑道:“樹兄都懂便好。我問你這許多日許多難題,你都懂便好。明理的方能自在。”

樹鬼精魄本在飲酒,可那虛幻處,握著酒壺的指節卻益發冰冷。

書生又道:“此處這麼冷,你可介意?”

黑影不知他何意,搖了搖頭。

“此處隻有趕路之人匆匆經過,你長住於此,可孤單寂寞?”

黑影又搖頭。

“此處……”

黑影打斷了他的話,“你日日去蓋奴坑,尋的是誰?我或許見過。”

書生猛地灌了一口酒,在慘淡的月光中微微笑了,“日後再也不去啦,不勞煩樹兄掛懷。”

“為何半途而廢?”

“我每一具屍體翻過,今日才知,他不在那兒。”

“他在何處?”

“你的腳下。”

“什麼?”

“人間鏡中看輪回,我找遍每一寸土地,除了腳下。不,這大昭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

書生忽然坐起了身,黑影問他:“書生,你要去哪兒?”

“關外。”

“那裏正打仗,你看來往淒惶的流民。”

“莫攔。我與樹兄緣分盡於此。你既都懂得,便要做得。日後關外傳來什麼信兒,且莫難過,自在修行這天地間,管它神鬼天佛。”

“我知世人,饒是你拚盡全力,也斷不為些微情誼去與你付出同等情誼。雖不知你此行為誰,你我世間微塵,何必苦求於此?”

“世事無常,我若不盡本心,還有誰肯為他?”晏二繞著大樹,把酒水全澆在樹身上,便轉過了身。他一身黑衫,手握韁繩,並未遲疑,駕著已停歇三十餘日的馬車,馬蹄聲聲,瞧不清楚的眉眼,消失在泱泱災民之中。

大樹是個瞎子,他閉著眼,靜靜的。

災民遙望鄉關,卻發現城門已然緊閉。他們在途中聽聞兩萬軍民被活埋坑殺的慘狀,一路上恐懼疲憊至極,宛若一串竹籃中的青蛙,跳不出,隻能唱著比誰都淒慘的歌。

“軍爺,放我們入關吧,軍爺!我們有老有小,定然不是細作!”一個男子背著老娘,牽著幼子,撲通跪在了城門之前。

站在高高的城門之上,一身鎧甲的兵士揮一揮手,身後一排弓箭手麵色肅穆,挽起了滿弓。他喝道:“還不快滾!大將軍有令,不許任何外民入關,強行入關者,視作敵軍,格殺勿論!”

幾個柔弱的婦人聽聞此言,自覺沒了生路,兩眼一黑,昏倒在地上。剩下的災民開始放聲大哭起來,畏懼地望著高高的城樓,除了兩眼分泌的無用的東西填滿每一條溝壑,張開大大的嘴,再也無計可施。

一個小小的孩子從眾人中站了出來,吐了口濃痰,激憤道:“我爹爹是章家軍,我哥哥也是章家軍,爹爹前年死在陣前,哥哥去年死在敵手,今年,一轉眼,我也要死了,可是不是死在佾人手中,而是死在章家門前!倘使讓我血濺這城門之前,能讓你們認清我們是大昭的親人,能給剩下的人一條生路,今日,我便隨爹爹哥哥們一起去了!”

一語剛畢,他朝城門上撞了過去。

鮮血幾乎一瞬間噴濺出來,孩子滿臉是血,倒在城門之前。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城門之上的弓箭手放下了手中的箭。可是那個發號施令的將士依舊揮著長矛,滿麵淚水,指著眾人,目光堅毅,“軍令如山!不許入!放入一匪,誤的是大昭江山!”

風吹過大樹,大樹中有黑影,黑影披散著長發,在陽光下一片透明。

他緩緩動了動手指,摸到了風,也摸到了陽光。

他摸索到城門前,靜靜抱住了孩子。

他瞧不見旁人,旁人也瞧不見他。

隻有那聲,不知從何而出,振聾發聵,所有的人聽得分明:“千千萬萬人口口聲聲為了大昭江山,大昭江山不是一個將軍、一個殿下、一個皇上,而是大昭的每座山、每條水、每一寸國土,我手上的這條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