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泉邊被救黑百順醒來時發現自己在房子裏睡在床上。他不知是真的還是在夢裏，睜著眼到處去看。
一中年男子過來了，隨著進來的還有一中年兔唇女人。他們每人手裏端著一碗照得見人影的稀粥。
醒來了，喝口熱湯吧。中年男人說。
餓壞了吧。兔唇女人說。隻是她漏風的嘴唇發音不標準，每說一個字都要帶著“嗯哪”回音。
黑百順什麼話沒說，接過晚去三口兩口就把稀粥喝光了。
我們這是在哪裏？黑百順似乎有些力氣了，問。
在我家裏。中年男子說，昨天晚上，我是在餓壞了，想著池塘裏是不是還有魚？就帶著漁網過去了。魚沒打著，倒看見你們三口在壩子底下差不多都凍僵了。我於是喊了幾個人把你們抬我家去了。你們是哪裏人呢，怎麼能在那裏睡呢？
嗨，我們是沒法啊。黑百順說，我們逃荒來的，也不知路，在樹林子裏走了幾天，幾乎沒吃東西。餓得實在走不動了，也黑天了，就在那裏住下了。那，我家裏的和孩子呢？
這不都在床上嗎？
黑百順這才發現，妻子和女兒在床的另一頭。黑百順也明白了，他們一家三口住在床上，而主人一家，包括幾個孩子，卻在床前的草堆裏縮了一夜。
中年婦女過來，“嗯哪”著扒白蓮花和女兒叫醒。白蓮花喝了稀粥，有了精神，隻是女兒，怎麼喊都不睜眼。
別是有什麼毛病吧，要不找個老人給看看？中年男人說。山村交通閉塞，有病有災一般不去醫院，隻找個略懂醫術的老人看看就過去了。
她是餓的。白蓮花說，有五六天了吧，也沒吃上什麼東西。
兔唇女人端著碗出去了，過了一會，端著大半碗稠粥進來了，還拿著一雙筷子。
來。兔唇女人把筷子遞給白蓮花說，你用筷子撬著孩子的嘴，給她灌點東西。
孩子吃了點稠粥，終於睜開眼了，第一句話就是：娘，俺妹妹餓得不行了。
一家人得救了。他們知道這個村子叫玉泉西村。救他們的不是別人，是這個村的大隊書記劉中德。那個兔唇女人就是他的妻子袁花。
女人長得不好，但人很善良、勤勞，還是個生產高手。在他們結婚二十年多的時間裏，她居然生了十二個孩子。要不然，丈夫當大隊書記也不至於餓得半夜三更去池塘打魚。
劉中德十二個孩子不管男女都按阿拉伯數字排名，而且因為家裏老缺糧，前十個孩子，都有一個糧字。大的叫劉一糧，二的叫劉二糧，一直到劉十糧。到了十糧出生，家裏缺糧反倒更厲害了，後來生的倆孩子，就不叫什麼糧了，直接叫劉十一、劉十二。
十二個孩子七男五女，男孩小名都叫蛋。從大到小依次叫金蛋、銀蛋、銅蛋、錫蛋、鋼蛋、鐵蛋。隻是到了小十一，家裏除了缺糧食，房子越來越緊張。可蓋房子需要木頭，山上的木頭都歸集體，個人隻能花錢去買。劉中德沒有錢，又想得到木頭，想不出別的辦法，就給新生的兒子起名叫木蛋，希望天上能掉下木頭來。五個閨女都叫妮，從大到小依次叫大妮、二妮、三妮、四妮。劉十二出生後，劉中德開始叫她小點，後來改叫黑妮。
劉中德和妻子袁花都黑，社員都戲稱他們倆是“剛果布”。生的孩子自然都黑，一夥出來時，黑壓壓一片，就像一群小老鼠，社員看到這種情景，就說：老鼠搬家了。
劉中德知道黑百順一家已經無路可走，於是說：你們也別那裏去了，就在這裏湊合吧。精靈一樣的泉水是有生命的東西，它的出生與死亡和人是一樣的。泉水像人從母體裏出生似的從泉眼裏流淌出來，像人一樣不知前途如何，不知路在何方，不知命運如何，像人一樣堅定地無怨無悔地義無反顧地向前走。雖然這裏也窮，但守著玉泉，隻要玉泉裏有水，我們的生命就能延續。
黑百順留了下來，一家三口被安置在池塘邊兩間低矮的看管房裏。房子牆壁全部用石塊壘砌，房梁是石條，房頂沒有一根草一片瓦，全部是薄石板，曆經幾十年仍然屹立在那裏。隻是房屋實在太低矮了，進門都要低著頭。裏麵陰暗潮濕，髒亂不堪。但這畢竟是房子啊。
黑百順和白蓮花把房子裏的垃圾清理出來，撿拾了一些幹燥的塊石鋪在地上，去山坡上割了幾捆黃草鋪在上麵，就有了床了。
隻是大隊書記家也沒有糧食吃了，本來十四口人就夠難辦了，又多了三口人，他們怎麼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