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塵盡光生 20 離別的意義
這一年冬季的第一場雪降落時,我的傷腿終於康複了。拆掉石膏,我曾骨折的小腿裸露出來,那裏的皮膚蒼白又柔軟,像烤得很好的蛋糕坯。我忽然想吃蛋糕了。
南茵就在這時問我:“想吃點什麼嗎?”
“我想吃周記的栗子蛋糕。”我坦白地說。
她扶著我,走向深冬的象城街道。周記的糕點鋪早已被一家香港的食品公司收購,變成了聲稱配方改變口味改良的連鎖店。我們還是找了一家店鋪走進去,點了兩份剛出爐的栗子蛋糕。蛋糕齁甜,我咬了一口,拚命在那浩浩蕩蕩的甜蜜中尋找一絲往日的餘味。
“一點也不正宗。周大象做的栗子蛋糕最好吃。”我毫不留情地給了差評。
“馬上就過年了,你不想去看看大象嗎?”南茵問我。
我沒有回答,感激地望著眼前這個美麗善良的女孩——在我受傷期間,她暫停了工作室的工作,放下一切來照顧我。想起骨折的傷腿,我心裏依然會泛起淡淡的酸痛。
那天顧雨澤一直追我到家屬樓單元門外,懇求我原諒,與我糾纏,情急之下,他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從不高的十級台階上摔下,等醒來時,他已不見了蹤影。我向警方舉報了顧雨澤,他、薛梨,還有其他幾個公司高層被立案調查,但他和薛梨已不知逃往何地,警方發了通緝令,案件陷入僵局,周大象無法洗脫罪名,依然要在看守所裏度過一個寂寥的冬天。出院後,我和南茵回到象城,住在我的那套房子裏,她日日悉心照料我。靜園的房子原來竟是以公司的名義買的,我必須搬出房子。沒想到,我竟一語成讖,周大象真的像佟大偉一樣,也要遭此家破人亡屋漏落雨的劫難。
我說:“我想先去看看奶奶和媽媽。”
“我陪你。”
隆冬的季節墓園甚少有人拜祭,冷靜而寂寥。走進墓園,我和南茵在一條岔道口分手,她也要去給父親上墳。
遠遠的,我看到一個黑衣的女人身影站在媽媽的墳前。會是誰呢?我滿心疑慮地走近,發現這身影已不年輕了,又似乎有些熟悉,那聲音也是熟悉的,是懺悔的聲音。她對著墓碑,似是老友傾訴,又似自言自語:“我見到那孩子了,長得真好,福相,是個有福的人,不像你,薄命。唉!也怪我,要是我當年不聽你的,不幫你偷那孩子,你大概也早從那場孽情中走出來了,不至於糾纏那麼久,最後雞飛蛋打還丟了性命。你倒好,躺在這裏享清福了,可我這小半生,從來沒睡過一個好覺啊!我整晚整晚夢到那對教授夫妻找我要孩子,夢到那孩子的親媽掐著我的脖子,後來我也為人母,才理解一顆為人父母的心啊!孩子是父母心頭的肉啊,沒有哪個是多餘的,就算是雙胞胎,丟一個也是要了當媽的命了。他們每年在孩子過生日那天都來醫院,就在婦產科院子裏的椅子上坐著,帶一塊小小的蛋糕,那樣子真讓人難過。我不敢朝那裏看,我怕碰上他們,我怕和他們的眼神對上。我愧對他們啊!小荻啊,你說當初你怎麼就那麼糊塗啊,我就跟著你犯糊塗。還好,熬了半輩子,終於退休了,離開那個是非之地了……”
她後麵還在說著什麼,我已聽不清了,雪崩地裂的塌陷感席卷了我,我感覺自己剛剛痊愈的小腿抖個不停,一陣虛弱無力,可我依然強撐著,艱難地邁著步子走到她眼前。我的聲音是顫抖的,在嗓子裏刺啦刺啦地抖顫了幾回,發出的聲音根本不像我的:“你……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我是你和媽媽在醫院偷的,我不是她生的?我不是她和周郅剛的私生女?我是黎教授和汪老師的女兒?你說的都是真的?”
這個數月前和我在醫院有一麵之緣的護士長,被身邊忽然冒出一個幽靈一般蒼白的我嚇壞了,她麵色驚恐,後退著,口中連連否認:“我沒說什麼,什麼也沒說,你聽錯了。我……我先走了。”
她轉身欲走,被我一把拉住,我癲狂了,瘋魔了,我被這個我從未設想過的身世驚住了,我直勾勾地看著她,像個有求於她的可憐蟲哀求道:“告訴我,你說的是不是真的?我不是媽媽的女兒,所以也不是周郅剛的女兒對不對?”
“對,對,啊不對。”護士長被我直勾勾的眼神嚇傻了,說話顛三倒四,“我瞎說的,沒有的事,你聽錯了,我走了。”
她奮力掙脫我,跌跌撞撞地朝山下跑去,那身影很快在我眼前拉遠,縮小,直至消失,而我根本沒想到去追她。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冷硬的地上,望著媽媽的墳塋,獨自經曆著內心的一場波瀾壯闊,潮起潮湧,在這巨大的真相麵前,多年的委屈和心酸終於抑製不住,化作一聲淒厲的嘶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