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人格是最高的學位(8)(1 / 3)

在我的印象中,儒家文化一重事功,二重人倫,是一種很入世的文化。然而,作為儒家始祖的孔子,其實對於功利的態度頗為淡泊,對於倫理的態度又頗為靈活。這兩個方麵,可以用兩句話來代表,便是“君子不器”和“君子不仁”。

孔子是一個讀書人。一般讀書人寒窗苦讀,心中都懸著一個目標,就是有朝一日成器,即成為某方麵的專家,好在社會上混一個穩定的職業。說一個人不成器,就等於說他沒出息,這是很忌諱的。孔子卻坦然說,一個真正的人本來就是不成器的。也確實有人譏他博學而無所專長,他聽了自嘲說,那麼我就以趕馬車為專長罷。

其實,孔子對於讀書有他自己的看法。他主張讀書要從興趣出發,不讚成為求知而求知的純學術態度(“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他還主張讀書是為了完善自己,鄙夷那種沽名釣譽的庸俗文人(“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他一再強調,一個人重要的是要有真才實學,而無須在乎外在的名聲和遭遇,類似於“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這樣的話,《論語》中至少重複了四次。

“君子不器”這句話不僅說出了孔子的治學觀,也說出了他的人生觀。有一回,孔子和他的四個學生聊天,讓他們談談自己的誌向。其中三人分別表示想做軍事家、經濟家和外交家。唯有曾點說,他的理想是暮春三月,輕裝出發,約了若幹大小朋友,到河裏遊泳,在林下乘涼,一路唱歌回來。孔子聽罷,喟然歎曰:“我和曾點想的一樣。”聖人的這一歎,活潑潑地歎出了他的未染的性靈,使得兩千年後一位最重性靈的文論家大受感動,竟改名“聖歎”,以誌紀念。人生在世,何必成個什麼器,做個什麼家呢,隻要活得悠閑自在,豈非勝似一切?

學界大抵認為“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至於什麼是“仁”,眾說不一,但都不出倫理道德的範圍。孔子重人倫是一個事實,不過他到底是一個聰明人,而一個人隻要足夠聰明,就絕不會看不透一切倫理規範的相對性質。所以,“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這句話竟出自孔子之口,他不把“仁”看做理想人格的必備條件,也就不足怪了。有人把“仁”歸結為忠恕二字,其實孔子決不主張愚忠和濫恕。他總是區別對待“邦有道”和“邦無道”兩種情況,“邦無道”之時,能逃就逃(“乘桴浮於海”),逃不了則少說話為好(“言孫”),會裝傻更妙(“愚不可及”這個成語出自《論語》,其本義不是形容愚蠢透頂,而是孔子誇獎某人裝傻裝得高明極頂的話,相當於鄭板橋說的“難得糊塗”)。他也不像基督那樣,當你的左臉挨打時,要你把右臉也送上去。有人問他該不該“以德報怨”,他反問:那麼用什麼來報德呢?然後說,應該是用公正回報怨仇,用恩德回報恩德。

孔子實在是一個非常通情達理的人,他有常識,知分寸,絲毫沒有偏執狂。“信”是他親自規定的“仁”的內涵之一,然而他明明說:“言必信,行必果”,乃是僵化小人的行徑(“徑徑然小人哉”)。要害是那兩個“必”字,毫無變通的餘地,把這位老先生惹火了。他還反對遇事過分謹慎。我們常說“三思而後行”,這句話也出自《論語》,隻是孔子並不讚成,他說再思就可以了。

也許孔子還有不灑脫的地方,我舉的隻是一麵。有這一麵畢竟是令人高興的,它使我可以放心承認孔子是一位夠格的哲學家了,因為哲學家就是有智慧的人,而有智慧的人怎麼會一點不灑脫呢?

感悟

曾看過一句話:儒家天真,在生活中一點也不率真,所以多是偽君子;道家率真,在政治上一點也不天真,所以多是真隱士;宗教上認真的墨家比儒家虔誠,他們把鬼神當真,因此避免了儒家的虛偽。知識上頂真的名家比道家真誠,他們把真理當真,因此避免了道家的虛無。因此。作為儒家代言人的孔子無論如何也可愛不起來,更和灑脫扯不上關係。但作者獨辟蹊徑,認為有智慧的人就會灑脫。此一語出驚人,想必孔子他老人家未必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