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也是一種“在”。有一年,到圖書館去,翻一本《春在堂筆記》,那是俞樾先生的集子,紅綢精裝的封麵,打開封底一看,竟然從來也沒人借閱過,真是“古來聖賢皆寂寞”啊!心念一動,便把書借回家去。書在,春在,但也要讀者在才行啊!我的讀書生涯竟像某些人玩“碟仙”,仿佛麵對作者的精魄。對我而言,李賀是隨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時刻,我會說:“我在這裏,來給我念那首《苦晝短》吧!念‘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讀那首韋應物的《調笑令》的時候,我會輕輕地念:“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覺得自己就是那從唐朝一直狂馳至今不停的戰馬,不,也許不是馬,隻是一股激情,被美所迷,被莽莽黃沙和胭脂紅的落日所震懾,因而思緒萬千,激情不知所止。
看書的時候,書上總有綽綽人影,其中有我,我總在那裏。
《舊約·創世記》裏,墮落後的亞當在涼風乍至的伊甸園把自己藏匿起來。上帝說:
“亞當,你在哪裏?”他噤而不答。如果是我,我會走出,說:
“上帝,我在,我在這裏,請你看著我,我在這裏。不比一個凡人好,也不比一個凡人壞,我有我的遜順祥和,也有我的叛逆凶戾,我在我無限的求真求美的夢裏,也在我脆弱不堪一擊的人性裏。上帝啊,俯察我,我在這裏。”
“我在”,意思是說我出席了,在生命的大教室裏。幾年前,我在山裏說過的一句話容許我再說一遍,作為終響:
“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感悟
人誕生在世上的那一刻,便有了生存於這個社會的價值,也因此而承擔著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正如李白所說“天生我才必有用”,珍視自我生命的存在,人才能成其為人。在物質生活極大豐富的今天,我們的精神空間有時卻越發空虛與冷漠了,你是不是漸漸地鈍化了幸福的感覺,漠視了自我的存在?請靜聽張曉風在文末發出的振聾發聵的呼喊:“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是啊,隻要以“在”的心態生活,我們就會看山,山有情;看水,水有意;看人,人美麗。
西海固少年
季棟梁
前不久,與朋友有約,走了一趟西海固。那是夏日,幹旱正無情地折磨著這塊土地。
車到黑城附近,路上忽然橫出一個人來,他站在路中央,揚起的手臂如展開的鷹翼一般,使勁地搖動著,那架勢很有剪徑者的氣派,仿佛在說:“停!隻有停,否則休想過去!”車停了。攔車人走上來時我才看清這是一個少年。他提著一個破舊的帆布提包,上麵有許多油漬。腳上穿著一雙很笨重的老式的褐色牛皮鞋,穿一件單衫,上麵印有一隻展翅的老鷹,下身穿一條很舊很破很髒的牛仔褲。司機顯然給他攔車的姿勢惹火了,惡狠狠地說:“不要命了!擋車有這樣擋的?”
那少年瞪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司機,司機終究有些不想惹事,他一定怯於那少年的目光,便不再言語。車啟動了,少年依然站在那裏盯著司機看,許久,這才向著座位走了過來。他的目光機警而勇敢,他掃視著全車,不回避這全車任何一雙眼睛。他的目光甚至帶著挑釁的意味。他走到了我的旁邊,將包放到了行李架上,然後盯著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鍾,直到我本能地將屁股往裏挪挪,他才坐了下來。
我對他沒有什麼惡感,甚至喜歡他坐到我的旁邊來,隻是有點不習慣他看人時的眼神,那眼神總是帶著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英雄氣勢。
我很想與他對話,他讓我看到了我少年時期的影子,然而,他顯然沒有要和我對話的意思,他甚至坐下後連看我一眼都不曾有過,兩眼隻是一味地注視著前方——漫漫長路,仿佛我以及車上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一樣。我掏出煙來遞給他一支,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接過煙拿到鼻子上嗅了嗅,這才對我笑笑,十分真誠。我替他點了,自己也點了一支,這才問道:“今年多大了?”
“十六!”“要出遠門麼?”“出去闖闖!”“怎麼一個人出去?”“一個人出去不好麼?”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連點頭和搖頭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他看看我又說:“一群人出去有啥意思,唧唧喳喳的像一群麻雀。”
我說:“去省城麼?”
他搖搖頭說:“省城有啥意思,太小太窮。”我有些驚訝於他的這種說法,便問:“那你要去哪裏?”
他甩了一下頭上的長發說:“去南邊,深圳、海南、雲南……那邊才有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