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齊彈劾徐階三件事:“第一,朱厚熜在位時,大興土木和搞龐大的道教儀式,徐階鼎力讚成,可朱厚熜一死,徐階卻草擬遺詔,曆數其罪過,這是不忠。第二,徐階和嚴嵩共事十五年,甚至還遞交聯姻,嚴嵩做了那麼多壞事,徐階無一言勸告,也無一次彈劾。而嚴嵩一敗,徐階上躥下跳,把嚴嵩搞得狼狽不堪,這是不義不信。第三,1567年九月,俺答汗兵團兵臨灤河,情況危急萬分,皇上您親自選將調兵,要內閣製訂作戰計劃,可當您問徐階作戰計劃時,徐階像個悶葫蘆,一個屁都沒放出來,這是無能。徐階不忠不義不信,喪失道德,無能,不配擔任首輔。”
三件事完畢,張齊使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撒手鐧:“徐階擅作威福,天下唯知有階,不知有陛下。”
真是狠!
但張居正認為,張齊說的都是事實。尤其是第三件事,當時徐階的確沒把心思用在這上麵,幾乎對軍國大政漠然。這也有原因,1567年整個一年,徐階在清除朱厚熜時代的弊政,幾個月後又和高拱鬥,再和郭樸鬥。1568年,他又調轉槍頭對準皇上的私生活,哪裏有時間管理軍國大政?
張齊的彈劾書一上,朱載垕跳了起來,他的三個太監夥伴也跳了起來。這就叫蒼天有眼,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徐階慌忙上疏辯駁。他先辯駁第三件事:“閣臣的職責是票擬,軍事是兵部的事,所以我沒有責任。”再辯第一件事,“我擬先皇遺詔,是代先皇言,以成其美。”最後辯第二件,“嚴嵩敗亡和我無關,那是先帝、三法司的主張和明斷,我後來攻擊他,是大義滅親,以國家為重。”
說的是很有道理,可朱載垕心裏早已下定決心,任憑你辯出花來,我也是塊石頭。
言官們集體沉默,因為張齊的彈劾書太有殺傷力,他們找不到反攻的切入點。徐階無可奈何,上辭職信,朱載垕立即批準。
十七年大學士,七年首輔,十五年隱忍,搞掉腐蝕江山的怪物嚴嵩,刷新朱厚熜弊政的徐閣老徐階,黯然離場。
和高拱離開北京前截然不同,徐階情緒平靜,心情還不錯。他對張居正說:“我走得無牽無掛,知道為什麼嗎?”
張居正大概知道,但他不說。徐階就說:“因為我培養了你,我不會看錯,你有肩負重任的能力。將來的世界是你的,國家大事也是你的。你不要辜負我多年來的精心栽培。”
張居正流下眼淚說:“我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徐階又說:“將國家大事托付有能力的人,是政治家最大的快事。但你不但是我的接班人,還是我的知己,將家事托付給知己,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張居正當然知道徐階的意思,徐老師的三個兒子全是渾蛋,徐家在上海是超級土豪,無盡的繁華,無盡的奢侈,當然還有無人不知的貪贓枉法。這一切,徐階都托付給張居正。張居正要徐階不必擔心,他會竭盡所能保護徐家,保護徐老師的名聲。
徐階很欣慰,他知道張居正能做到這點,他也知道,張居正可能會比他期望的做得更好,無論是在國事上,還是在他的家事上!
隱晦的複仇
沒有了徐階的內閣,溫情脈脈。
李春芳是老好人,陳以勤少說也少做,張居正厭惡爭鬥,而且少了徐階和高拱這兩位政治大佬後,也沒了爭鬥。張居正覺得光明來了,徐階才走了不到一個月,張居正就迫不及待地上《陳六事疏》。
這是他多年後改革的政治綱領,共有六條。第一條到第四條論政本,他希望朱載垕有主張,有決斷,一切行為知行合一,一切政策要貫徹到底,有始有終,一切空泛議論要堅決製止。顯然,張居正希望朱載垕能獨裁。第五、六兩條是論當時國家當務之急:財政和軍事。
沮喪的是,《陳六事疏》和他當年《論時政疏》的命運不相伯仲,朱載垕給的回複漫不經心:你的奏章,都深切時務,謀國忠懇,發給各部門。
有些話說了等於沒說,朱載垕的批示就是這類話。內閣在李春芳的領導下毫無生氣,沒有氣魄。皇帝不發話,李春芳就什麼都不做。以張居正的眼光來看,無論是李春芳還是陳以勤,都沾沾自喜於雍容進退。內閣死水一潭,就不可能指望各個部門一起而振,有為奮發。加上多年來的紀綱頹墜,法度鬆弛,空話廢話漫天飛舞,在庸人眼中,整個政府已毫無希望了。
但張居正不是庸人,《陳六事疏》雖未引起巨響,卻絲毫沒有動搖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責任感。他在內閣找不到同道,就去兵部、吏部,和他們促膝長談。有識之士漸漸注意到了張居正腔子裏的熊熊烈火,正在向外燃燒,他們歡欣鼓舞,主動向張居正袒露積鬱多年的胸懷,恢複了消逝多年的身為臣子本該有的使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