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紅塵如霧(1 / 3)

1. 江山空蔡州

天波忽開拆,郡邑千萬家。

——王維·渡河到清河作

春華秋實,清風明月。山中歲月,王維最愛的是那份寧靜的自然之聲。深夜獨坐,月上梢頭,皎潔溫柔。清風拂過,夏日裏特有的聲音響起,樹葉發出沙沙響聲,蟬鳴愈躁心愈寂靜。王維觸目遠望,鬱鬱蔥蔥的墨綠色盡收眼底,與自然相伴,王維漸漸地了卻了心中之煩惱。其實,人世間一切的痛苦與煩惱,都是源自於追求錯誤的東西。世間處處都有悖論,你越是想得到的東西,就越是會失去;你越是在意的東西,就越是容易得不到。既然如此,何不放下,又何必苦苦追尋、苦苦自擾?

王維還是在原本的地方,靜坐,冥思。望著,望著,眼前的黛色青山變成了火紅的顏色。一葉知秋,簌簌飄落的黃葉,讓自然變得冷清起來。陣雨過後,清涼的氣候讓山林愈發幹淨,秋天的味道慢慢蔓延開來。

著名的《山居秋暝》就寫在這樣的情景中: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雲空未必空,是山空還是詩人的心空?佛教講求四大皆空,王維此刻的心境大抵如此。傍晚時分,淅淅瀝瀝的小雨洗幹淨了山中的塵埃。秋雨過後秋色愈濃,一切都迷蒙起來。月光自上而下,滲透在鬆林之間,疏疏朗朗地從鬆葉之間傾瀉下來,似乎可以用心去數一數這月光,朦朧又明亮。流水叮叮當當地穿過山中的石頭,像是音樂一般悅耳。王維是愛音樂之人,這流水聲是大自然的樂曲,有著天然去雕飾之美。這不僅是一副恬靜、淡遠的秋色晚景圖,還呈現出山水畫難以表現出的動態美、聲音美,這是由於他在音樂方麵的造詣,因此詩人更能精確地感受到自然山水音響的協奏。聞到竹林中傳來的陣陣歡聲笑語,那是浣紗女子歸來的情景吧?王維仿佛看到了蓮葉翻滾,漁舟蕩水之情景,原來是漁人乘著月夜去捕魚。山村居民的淳厚、樸實、勤勞讓王維覺得心安。人是一切景物中的點綴,正如自己是這天下萬物蒼生中的塵埃。可是人的出現,會使原本美麗的畫麵更加增添一種靈動、飛揚的色彩和情調。正如自己,雖然隱居在這終南山中,可是存在即合理,自己或許也會為時間增添一抹靈動的色彩吧。雖然如此,可是任世事如何變化,王維還是願意追隨自己的心願,自可留在這份靈動的自然中隱居,因為隻有這裏才能愜意地體驗佛學的真諦。

山中一日,世間千年。此中所謂千年,是指世事的變化之快。開元二十二年(734),宰相張九齡丁憂完畢歸朝,他開始實施自己的宏圖大誌。因為張九齡的回歸,王維也有了再次出仕的機會。

開元二十二年冬天,經過張九齡的推薦,王維奉命出任朝廷右拾遺一職。

前文曾經介紹過唐代中央的隻管製度。武則天垂拱元年(685年)設置拾遺,置左拾遺於門下省、右拾遺於中書省,職掌與左右補闕相同,位從八品上。拾遺是唐代的言官,取“發現官員遺漏”之意,以諫為職的官員稱作諫官,又形象地被稱作言官,但言官亦指監察官員。類似於諫議大夫、補闕、正言、司諫之類的官員,專挑皇帝的毛病。在唐朝的翰林院供職。

右拾遺一職雖然官職不大,隻是普通的言官,可是做右拾遺的這段時間,卻是王維在官場上最為適意的階段。一方麵因為他可以近距離接近皇上,另一方麵也是由於自己親近的張九齡為相,自己的政見和做法都與他相同。所謂誌同道合,所以做起事情來格外舒心。張九齡對王維的提拔也不僅僅因為王維是其黨羽,更是因為王維所作所為與他政見相同,所以提拔王維更有利於實現自己在政治上的抱負。

王維雖然是心思寧靜之人,可是他更是一個喜好結交朋友的詩人。既然回到了長安,我們就不得不提一個與王維淵源頗深之人。這個人是孟浩然。

開元十六年(728年),孟浩然在長安參加科考,可是他竟然意外落第。在此之前,因為受到張九齡和王維的讚譽,孟浩然的文明早就名滿長安。所以即使這次落地,孟浩然也不打算歸鄉,他決定留在長安繼續尋找機會。開元二十二年,王維歸來後,二人往來頻繁。

這日,王維邀請孟浩然到自己辦公的地方--翰林院見麵,誰知孟浩然剛到,唐玄宗也隨後而來。

“皇上怎麼會來?現在怎麼辦?”孟浩然問道。

“孟兄先不要著急,且隨我去迎駕吧。”

“我看我還是先找個地方躲一躲,等皇上走了再出來比較妥當。”

從來沒有想過能見到皇上的孟浩然,一下子慌了神,況且他擅自出入翰林院,這是大不敬。所以一時情急之下,孟浩然躲到了床下。

“孟兄,孟兄,哎!”

“皇上駕到~~~”

此時,高力士尖細的聲音已經傳進了屋內,王維再沒有機會勸說,連忙整理衣衫,起身接駕。一襲黃袍走了進來,旁邊的高力士小心地賠著笑臉,玄宗一身常服,看來不是什麼重要的大事,也許皇上隻是偶然興起,遊玩至此。王維心裏想著。

“臣王維參見皇上,未能遠迎接駕,請皇上降罪。”王維朗聲說

“愛卿平身,朕今日閑來無事,剛遊過禦花園,想起來愛卿最善音樂,所以過來逛逛。”

自己私自邀請別人來翰林院,已經是對皇上大不敬。如今若不如實相告,這就是欺君之罪,欺君之罪可是要殺頭的。想到這,王維無意中看見,孟浩然的衣袂竟然露了出來,看來想隱瞞也是不可能的了。王維又看了玄宗的神色,看來玄宗的心情還算是愉快。王維想著,索性告訴皇上真相吧。當今聖上是賢明之君,且頗為愛惜人才,說不定孟浩然可以贏得皇上的賞識呢。想到這裏,等皇上坐定,王維跪了下來,開口道:

“臣有罪。”

玄宗微微眯起眼睛,笑容依然掛在臉上,可是聲音中卻多了幾分冷峻:

“愛卿何出此言呐?”

說罷,玄宗看似不經意般看了一眼床下。

見狀,王維說道:“孟兄,還不快點出來叩拜聖上。”

孟浩然雖然慌張,可是他也不是無知小民,從床下出來後,略微整理衣衫,快步上前:“草民孟浩然,叩見吾皇萬歲!”

玄宗坐在椅子上,不動聲色地看向王維。

王維趕忙解釋道:“孟浩然是臣的朋友,今日閑來無事,與臣相約品詩,所以臣邀請他來到翰林院,領略一下天家氣派。不想皇上駕到,孟浩然一時擔心,竟然藏在了床下。臣考慮再三,覺得自己私自邀請無官爵之人到翰林院,已經不敬,不應該再欺瞞皇上,所以向皇上說出實情。臣有罪,請皇上降罪。”

聽王維解釋完,玄宗並未急著下結論,而是上下打量眼前的孟浩然,良久,玄宗開口道:

“可是寫《洞庭湖贈張丞相》的孟浩然?”

“正是草民,草民自知今日犯了不可饒恕之罪。此事是草民久久仰慕天家威儀而不得見,所以再三央求王大人帶草民開開眼界,以致釀成今日大錯。若有罪,草民願意一人承擔。”孟浩然不緊不慢地說完想說的話,等著玄宗發落。

“既然是張丞相都讚揚的有才之士,那就作首詩來吧。”

王維和孟浩然都是一愣,還未開口,隻聽高力士不疾不徐地說道:

“聖上這是不追究二位了,還不快點叩謝皇恩?”

“臣王維,草民孟浩然,謝皇上!”

“平身吧。”

孟浩然和王維站起來,孟浩然想了想,張口念道: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鬆月夜窗虛。

這就是曆史上有名的《歲暮歸終南》,孟浩然此時對自己屢試不第充滿了怨言,這首詩表麵上看是在寫自己仕途失意的憂思,一連串的自責,實際上卻是在向皇上表明心跡,詩中不免流露出層出不盡的怨天尤人之意;表麵上說自己一無可取之言,而實際上卻怨的是才不為世用之情。

當看到“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一句時,王維手心早就出滿了冷汗。心想著孟兄怎麼如此衝動,雖然他聲稱當今聖上是“明主”,可是若真是“明主”,又怎麼會讓賢能的人出仕無門,這明明是在罵皇上不懂得重用人才,是個昏君!

王維看著皇上的臉色並未有太大的變化,可是王維心中明白,但又不敢勸,一旦皇上沒有往這方麵想,自己說了出來豈不是誤導了皇上。

“卿不求仕,而朕未棄卿,奈何誣我?”玄宗語氣不善地說。其意思為“既然是你自己不想做官,又不是我不給你機會,為什麼還這樣誣賴我呢?”看見玄宗生氣了,高力士馬上說道:

“大膽刁民!來人呐,還不拖下去。”

“皇上恕罪,孟浩然並無此意,還望皇上明察。”王維趕緊出言相勸。

玄宗也不希望自己留下一個殺害賢才的罵名,所以本意並未打算殺掉孟浩然。可是這孟浩然竟然意指自己是昏君,實在可氣。所以說道:

“既然卿並不求仕,想要歸隱山林做閑雲野鶴,那朕也不為難你。來人呐,賜黃金百兩,送孟卿歸鄉。以後不得有人強迫其出仕!”

說罷,玄宗拂袖而去。

“皇上起駕!”又是高力士尖細的聲音,此刻聽在王維的耳中卻是這麼刺耳。沒想到孟浩然這樣就失去了做官的機會,看來這一生,孟浩然也不會再有是實現願望的機會了。賜金放還,明明就是不再允許他進入仕途。所謂伴君如伴虎,王維今日才算有了深刻的體會。他不知用什麼樣的話語才能安慰此刻的孟浩然,可又不能不表示,隻能勉強地說道:

“孟兄不必擔心,等皇上氣消了,我會替你求情的。”

“賢弟不必麻煩了,聖上今日的態度已經很是明顯了。況且我的年齡也大了,近年來的興趣也不全在此,正好可以有機會隱居山林,享受晚年的生活了。”

聽聞這日的事情,大家都唏噓不已,可知君心難測。孟浩然這一代才子,在這之後,果然再也沒有了入世的機會。

次年,張九齡被封為始興伯,漸漸遠離權力的中心。被視為其黨羽的王維卻並沒有隨同張九齡一起出走,而是寫了下麵這首詩表明心跡:

獻始興公

寧棲野樹林,寧飲澗水流。

不用坐梁肉,崎嶇見王侯。

鄙哉匹夫節,布褐將白頭。

任智誠則短,守仁固其優。

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仇。

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

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

感激有公議,曲私非所求。

這是王維寫給張九齡的詩歌,也是表明自己心誌的詩歌。他首先表示,自己寧可隱居山林,布衣到白頭以保全名節,也不願意為了功名富貴而去“崎嶇見王侯”。同時也表現除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積極用世的想法。張九齡任用他是無私的,他自己出任右拾遺也是出於至公,所以他可以不與張九齡共同進退。

在這首詩裏,王維顯示了自己超然的處世態度。他的不與張九齡共進退不僅得到了張九齡的理解,更是讓皇帝對他刮目相看。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張九齡黨羽的玄宗,開始明白王維的為人,正如鍾惺在《唐詩歸》中的評價:“不讀此等詩,不知右丞胸中有激烈悲憤處。”

2. 無心而雲動

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

——王維·寄荊州張丞相

開元二十四年(736),張九齡遭到貶謫,王維的命運也隨之發生變化。

說到張九齡遭貶,必須要先提到一個遺臭萬年的奸臣--李林甫。李林甫(683-752),唐宗室,小字哥奴。善音律,會機變,善鑽營。開元二十二年(734)五月,與張九齡幾乎是同時拜相,不同的是,李林甫的官職為為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開元二十四年(736)底,李林甫通過高力士的幫助,窺伺皇上的聖意得逞,向玄宗進讒言直接導致張九齡被貶。年底代替張九齡成為中書令,獨攬大權。李林甫居相位十九年,專政自恣,杜絕言路,助成安史之亂。天寶十一載(752年)十月抱病而終。李林甫死後遭楊國忠誣陷,還未下葬便被削去官爵,他的子孫也流嶺南,家產全部被沒收,改以小棺如庶人禮葬之。

李林甫在做宰相之前曾經是吏部侍郎,吏部主管官員的升遷,相當於現在的組織人事部,自然可以與很多官員來往密切。奸佞多狡詐的李林甫利用官職之便,與眾宦官、妃嬪交情深厚,所以在體察皇上的想法和了解皇上每天的一舉一動上,李林甫的眼線遍布宮裏宮外,因此他每次都能順皇帝心態奏旨,獲得唐玄宗賞識。由於當時武惠妃最得寵,其子壽王瑁也最受玄宗寵愛。李林甫便依附武惠妃,極盡諂媚之能事,因此得以擢升為黃門侍郎。開元二十二年(734年)五月二十八日,玄宗任命裴耀卿為侍中,張九齡為中書令,李林甫為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張九齡為人正直,對待治國安家有獨到的見解,曆史上有名的開元盛世的開創與這位賢相有很大的關係;而李林甫狡詐奸佞,唯皇上的喜好馬首是瞻,不顧蒼生百姓的死活,一心隻為了討好權貴以加官晉爵。與這樣的人同朝為官,張九齡雖然無法鏟除這樣的奸佞之臣,但也絕不會苟同於他的看法。這矛盾的種子埋下兩年之後,終於爆發了。

開元二十四年的一天,玄宗與一眾大臣商議官員升遷的大事。在此之前,高力士已經將消息傳遞給李林甫,據說玄宗有意提拔範陽(今北京)節度使張守圭為宰相。朝堂之上,玄宗說道:“張守圭屢次立下赫赫戰功,其為人又忠勇,朕以為可以擢升他做宰相,眾卿意下如何?”

“張將軍深受將士愛戴,為人又忠厚老實,確實可堪大任。吾皇聖明!”李林甫趕緊說道,生怕別人先說搶了他的頭功去。

“皇上,臣以為此事還應三思。”張九齡緩步上前,說出自己的看法。

“哦?愛卿有何高見?”

“臣以為,張將軍英勇殺敵,堪為武將之典範。而宰相一職,多為文官所任,且工作瑣碎異常。武官之職在沙場,若論行兵布陣,無人能出張將軍之右,可若論處理政事,臣竊以為還是選任文官為妙。”

玄宗心思縝密異常,豈不知張九齡的言下之意。作為一個將軍,張守圭做到節度使已經是承蒙皇恩浩蕩。他本身受到將士愛戴,一旦任其權力做大,以後恐難以把持,形成尾大不掉之勢。可是自己不是也怕張九齡的相權高於皇權,最後把自己的權力架空麼。治國之道,在於平衡。玄宗權衡良久,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