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渺渺茫茫(3 / 3)

公諱某,字某,京兆杜陵人也。昔豕韋氏主盟於商,後扶陽侯重世相漢。高祖某官,父某某官,並勳德茂著,史牒詳焉。公即文貞公之仲子也。初以宰相子,弁髦署吏,抱拜授封,加朝散大夫,封平樂郡公。累拜某官,丁文貞公憂,又丁某國夫人憂,無容顧禮,殆不勝喪,終身之痛,曆稔猶毀。幼無童心,長積純氣,抱其天素,立於人紀。先聖微言,宿儒未辨,貫穿精義,總括旁說。文言蔚於興表,筆態奼於力外。《子虛》《上林》,敢雲雄似;《黃庭》《團扇》,方議雁行。鶴氅乏姿,羊車奪映。會選公婿,詔婚王室,天家幌耀,獨任素風。時論騰踴,宜在右職,乃拜中書舍人。動翔鳳之詠,啟迪古詩;下流水之書,敦崇雅誥。轉太常少卿,六宗九奏,悉具其儀;天神地祇,可得而禮。俄入覲,累貶巴陵太守,稍遷壽春太守,又遷臨汝太守。其理務教訓,其政尚寬簡,謂其敘在六官,又踐三事。疇谘帝載,必歌九功之德;式和人則,必複三代之英。天子避其用親,奸臣惡其異己。馮衍竟廢,揚雄不遷,抑古人而有之,何夫子之命也?

逆賊安祿山,吠堯之犬,驅彼六騾;憑武之狐,猶威百獸。借天子之寵,稱天子之官,征天子之兵,逆天子之命。始反幽薊,稍逼溫洛,雲誅君側,尚惑人心,列郡無備,百司安堵。變折衝為賊矣,兼法令而盜之。將逃者已落彀中,謝病者先之死地,密布羅網,遙施陷阱,舉足便跌,奮飛即掛。智不能自謀,勇無所致力。賊使其騎,劫之以兵,署之以職,以孥為質,遣吏挾行。公潰其腹心,候其間隙,義覆元惡,以雪大恥。嗚呼!上京既駭,法駕大遷,天地不仁,穀洛方鬥。鑿齒入國,磨牙食人。君子為投檻之猿,小臣若喪家之狗。偽疾將遁,以猜見囚。勺飲不入者一旬,穢溺不離者十月,白刃臨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環築口,戟枝叉頸,縛送賊庭。實賴天幸,上帝不降罪疾,逆賊恫瘝在身,無暇戮人,自憂為厲。公哀予微節,私予以誠,推食飯我,致館休我,畢今日歡,泣數行下。示予佩玦,斫手長籲,座客更衣,附耳而語。指其心曰:“積憤攻中,流痛成疾,恨不見戮專車之骨,梟枕鼓之頭,焚骸四衢,然臍三日。見子而死,知於此心。”之明日而卒,某年月日,絕於洛陽某之私第,以某月日返葬於某原,禮也。皇帝中興,悲憐其意,下詔褒美,贈秘書監,天下之人,謂之賞不失德矣。公敦穆孝友,明允篤誠,高居化源,濡跡物軌。元昆曰陟,伯與仲居,愛之欲無方,視之若不足。薄其私而厚其室,抑謙己而讓其名。故有靈芝聳蓋,嘉木連理,時人以為孝悌之祥,而公昆季謙而不以聞也。維稚弱之契,晚年彌篤,吾實知之能言者,乃為銘曰。銘亡。

這是王維曾經許諾韋斌要做的事情,現在他做完了,了卻了心事的王維,真正一心一意地陶醉於山水之間,追尋自己的生活了。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4.垂釣將已矣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王維·終南別業

人間四月芳菲盡,亂花謝去,盎然的春意化成一片片青翠欲滴的綠。王維再次來到了輞川別業。這裏已經沒有人住了,曾經自己精心修飾的花園、亭閣也雜草叢生,像王維一樣,此刻缺少了靈氣。蔓延的頹敗凋零,這是戰爭給輞川留下的痕跡,又何嚐不是戰爭在王維心中種下的傷痛?

繞門而行的輞水,仍然奔流不止。逝者如斯,如水年華匆匆流過,黃發變垂髫,似乎一生的滄桑都隱匿於其中。時隔三年,王維再次踏上輞水上的木橋時,心中的感慨無以言表。

旁邊曾經宴請朋友的樓閣,曾經與禪師座談的禪室,如今已滿布蜘蛛網。王維推主房的門,他撩開了橫在眼前的蜘蛛網,一股嗆鼻的塵埃迎麵而來,引得王維一陣咳嗽。屋內的陳設沒有改變,可是案頭桌椅上厚厚的塵埃,滿眼的蒼涼,無不昭示著荒頹與殘舊。這裏曾經是王維的世外桃源,在這裏,他曾經遠離了朝堂之上的一切紛擾。李林甫當權時,他避世於此;楊國忠弄權時,他隱居於此。王維曾經把所有的寄托都放在這裏,這不但是王維身體的歸宿,更是他心靈的寄托。可是如今看來,所有的美好不過是人們暫時為自己營造的心理美夢罷了。

人生沉浮,所有得到的東西終將逝去,不變的唯有這山、這水、這流淌的時間、這孕育萬物的自然,還有曾經留下的作品。

王維看到白石灘上聽著一葉扁舟,他不自覺地坐上扁舟,順流而下。船隨著水流一並注入欹湖。欹湖菡萏花開,香氣清幽。幾年前,湖心亭剛剛建成之時,自己曾經和錢起一起遊玩,那時的自己多麼愜意悠閑。王維並未搖動船槳,隻是隨波逐流,倒也有一番別樣的趣味。行到水窮之處,王維坐在岸邊,抬眼望到天邊的雲卷雲舒,想象著浮生若夢,他不知道自己何時能夠夢醒。可以篤信的事,今生你所有的遭遇都是前世的果,都是為後世種下的因,任何人都無法改變,隻能去接受。

王維沒有再修葺輞川別墅,而是在第二年,把別墅全部送給了長安的相國寺。棲身之所是何模樣,早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王維已經找到了心的歸屬。然而,人總是矛盾的,對於曾經得到,但現在已經失去的東西,回憶常常是最好的紀念。這同樣也表現在王維對輞川的懷念上,在臨死前那一年,他寫給裴迪的詩中,更是直白地表明了這種思念:

不相見,不相見來久。

日日泉水頭,常憶同攜手。

攜手本同心,複歎忽分襟。

相憶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這幾句詩,已全沒了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優雅。離開了他的桃花源——輞川,就像寶玉失去通靈一樣,他的詩歌也失去了靈性的潤澤,而隻剩下靈魂的呐喊。一個心歸林下的人,卻總是誤入紅塵,不亦悲乎!

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大抵如此。風燭殘年之時,王維的官級也緩緩上升。乾元二年(760年),六十一歲的王維被擢升為尚書右丞,正四品下。尚書右丞隸屬於尚書生。尚書省設尚書令一人,正二品,掌典領百官。左右仆射各一人,從二品,掌統理六官,為令之貳,令闕則總省事,劾禦史糾不當者。左丞一人,正四品上;右丞一人,正四品下。掌辯六官之儀,糾正省內,劾禦史舉不當者。

而此時的王縉,迎來了一生之中最為輝煌的時刻,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是為宰相。門可羅雀的王府一下子熱鬧起來,往來祝賀的官員絡繹不絕。王維很是歡喜,他高興的不是自己的弟弟身在宰相之尊,而是王縉終於完成了自己多年一來的願望。佛曰:人生八苦為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不下,王縉終於解脫了求不得之苦。試問人生在世,有什麼事情比心願達成那一刻更能讓人幸福呢?兩個年近花甲的老人,馬上麵臨著人生的輪回。一個找到了內心的歸屬,旨趣漸趨於佛心;一個得到了人生的輝煌,誌向轉向黎民蒼生。

找到心靈歸屬的王維,反而不是常伴在青燈古佛之側,他變得更加圓通。對仕途沒有了功利之心,反而得心應手了。其詩風的審美選擇也更加入妙,這在《送楊長史赴果州》中有充分地體現:

褒斜不容幰,之子去何之。鳥道一千裏,猿聲十二時。

官橋祭酒客,山木女郎祠。別後同明月,君應聽子規。

這首詩是王維在上元二年做的,隨著閱曆的加深與藝術的成熟,王維的審美選擇更加玄妙,點染往往出人意料。“之子”一句由《詩經·伯兮》演化而來,興韻寄予風土。詩中寫的官橋的巫祝、樹叢的女神祠,都是入蜀道路上特有的風物。以數目描寫以達到誇張的效果,完全避開了送別的俗套,不落窠臼,幾筆就把屬地的艱險和風物的優美寫了出來,具有超俗的畫意和詩情。

上元二年(762年),王維六十一歲。這一年,這個飽經風霜的老人,生命之光漸漸熄滅。年初,王維身上的舊疾複發,曾經一度臥床不起。然而春天的到來,讓王維也有了一線生機,病情漸漸好轉。病重的王維絲毫沒有畏懼,此刻看破生死的他忽然明白了,當年躺在床上的母親為何麵容如此安詳。那是一種大徹大悟之後的智慧,不悲不喜,默然也可歡喜。

久病之人,不願出門。王維仿佛對自己的離去有預感般,他極為珍惜自己僅剩的時間。如今,他每天的生活除了吃齋念佛,就是坐在案前整理自己的詩稿。王維最為喜愛的還是居於輞川之時的習作,大多是與裴迪一起遊覽所作。王維選取了二十首詩,成詩集一本,名之曰《輞川集》,並撰寫序言雲:“餘別業在輞川山穀,其遊止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沜、宮槐陌、臨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欒家瀨、金屑泉、白石灘、北垞、竹裏館、辛夷塢、漆園、椒園等,與裴迪閑暇,各賦絕句雲爾。”。奉佛極深的王維,追求內心的安適與寧靜,輞川別業的幽靜的風景契合了他的心境,所以《輞川集》中所錄所寫多是自然界的空靈之美,這也是王維作品中成就最高的一部分。

看到哥哥的身體好轉,王縉也就放心地去了鳳翔公務。

長安的七月燥熱難當,午後的蟬鳴愈發明亮,微風吹過樹葉,獵獵作響。禪境自此而生。王維忽略掉炎熱的氣候給身體帶來的不適,昏花的眼神,略微顫抖的手,每況愈下的身體在今日竟然出奇般地輕鬆。王維忽然意識到,自己距離去時不遠了。王維想抓住臨終之前的短暫時光,他還不放心貪欲過剩的弟弟。他還沒有與親近的朋友一一告別。於是王維忽然索求筆墨,寫信與在鳳翔的王縉訣別。信中他勸王縉學會急流勇退,戒驕戒躁,戒除貪冒,善自珍重。還與平生親故寫了數張訣別書信,其中內容“多敦勵朋友奉佛修心之旨”。

晚霞映紅了天邊,變化莫測的天空出現了離亂的色彩。傍晚是一天中色彩最美的時光,可是王維早已經無心欣賞這窗外的美景了。用力了氣力的王維安靜地回到了榻上,這一生,他已經別無所求。官不甚大,言不甚深,可是他終究是一個不能磨滅的存在。彌留之際,王維的眼前又出現了妻子燦爛的模樣。相遇之時,王維對妻子一見鍾情。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大婚之夜,他們曾經縱情歌舞。漫天的櫻花中,一抹紅色的身影搖曳生姿。他彈起琵琶,幸福從指間中溢出;她隻著霞帔。王維無數次在夢中看到的情景,如今真實地出現在眼前。

琴瑟弦,琵琶語,高山流水覓知音,共譜一曲相思引。淺黛如水,柔眸微啟,斜倚輕風裏,淡看花開花落。指撚花香,步步生蓮,一簾幽夢裏,閑觀雲卷雲舒。凝眸遠望,望盡天涯路,等你來看細水長流,你不來,我不敢老去。

夢中的繁花簌簌落下,如今雙鬢為霜、塵埃滿麵的自己,再見到你時,你是否會認出我?三生石上的約定,你是否等了太久?你可會像從前一樣,安靜地坐在梳妝台之前,等待你悅己者?從此,你我不必再做清風明月之思。

他們終於可以再重逢了,這次宛如等的時間更久,三十年,她還會像年少時那樣,坐在鏡前梳妝,等著自己來畫眉嗎?舉目四望,最終王維將目光遠遠地投向了窗外,他的嘴角微微有了弧度。宛如,這一世,我終究是沒有負你。這一生,再無牽掛!

王維卒後不久,唐代宗因愛好文學,對宰相王縉說:“卿之伯氏,天寶中詩名冠代,朕嚐於諸王座聞其樂章。今有多少文集,卿可進來。”王縉上奏說:“臣兄開元中詩百千餘篇,天寶事後,十不存一。比於中外親故間相與編綴,都得四百餘篇。”於是將王維詩篇上奏。唐代宗對王維的詩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在《批答王縉進集表手敕》中說:“卿之伯氏,天下文宗,經曆先朝,名高希代,時論歸美,誦於人口。”到了唐朝末年,梨園弟子仍相沿唱王維絕句,足見其影響之深。蘇軾在《書摩詰藍田風雨圖》中對王維的詩與畫評論說:“觀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這確實恰如其分地概括了王維詩畫的藝術成就和造詣。(《全唐詩》卷一二五至卷一二八收王維詩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