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衣少年(1 / 3)

1.初生欲缺虛惆悵

過水穿林觸處明,藏人帶樹遠含清。初生欲缺虛惆悵,未必圓時即有情。

--《月》

歲月如河,悠悠流淌。穿過了滄海,漫過了桑田,留下幾許惆悵,湮滅了一些故事。

我們看不到這條河的源頭,它卻哺育了從古到今的人們,波光粼粼,星光熠熠,與天上的星空遙遙對望,呼應出一種明豔和璀璨。

世事變遷,朝代更迭,汴州早已不複曾經的繁華。這座傳奇的古都,褪去了榮光,積澱滄桑的色彩,在這亂世的時光中踽踽前行。

夜已深,還有什麼人,會清醒著從日暮到清晨。那是李商隱,在遙遠的唐朝的某個暗夜了輾轉反側。因為當黎明到來時,他就要離開這個地方,回到自己的家鄉。

李商隱深深地體會到一種複雜的情緒,那一絲回家的喜悅觸碰到埋藏在心底的夙願,不會無聲地消去,也不會波濤洶湧,在心底纏呀纏,繞呀繞,糾結愁腸。

一年前從家鄉來到這汴州,走了兩天的路程才到了這座繁華的城。那時,他還看不懂花紅酒綠,沒體驗過錦衣玉食。而在安史之亂之後,這個曾經的盛世,在經曆了巔峰之後,漸漸地頹唐下來。文人、烈士,看不到未來的出路,他們空有滿腔的熱血,卻沒有拋灑的土地。那一首首的詩句,一次次的哀傷,也表達不出內心膨脹的憤怒。

當時的李商隱滿腹才華,也需要投到他人門下,才能被引薦參加考試,鯉躍龍門,一步飛天。於是,他選擇了刺史大人,令狐楚的府邸。

刺史大人複姓令狐,名楚,頗有才華,二十六歲便登進士第。文章華麗、精彩,聞名於天下。曾任職於太原幕府掌書記,禦前奏章,德宗皇上總能分辨出哪一卷是他所寫,足以見其文采斐然。令狐楚事多位皇帝,官職步步高升,名氣越來越大,天下學子夢寐以求要拜的恩師。李商隱叔侄來此,也是為李商隱拜訪求學,以求能得到青睞,向主考官推薦,鯉躍龍門,直達聖聽。於是,他們一路匆匆,便來到了令狐楚的府邸門前。

他清楚地記得,府門前兩頭石獅,青目獠牙,擺放在左右兩側,以一種蹲伏審視的神色看著來往的路人,凶悍地震懾紅磚綠瓦外的人。琉璃瓦大門樓,飛簷插空,彩螭雕甍。恢弘壯大,這個瘦弱的麻衣少年,站在這裏被渺小地漠視。

十五歲的李商隱,雖已是詩詞聞名天下,可那詩中的靡靡之色,怎能與這眼前的繁華相比擬。他心底還是有些怯懦,因此在門外喃喃地不敢入內,久經世事的堂叔看到這場麵,也是難掩唏噓,他們被府邸威嚴的氣勢所震懾。

等到兩人終於站定了心神,門外的兩名壯漢又成了攔路石。

原家境貧寒,叔侄兩人穿得都是粗布麻衣,李商隱身上的還是一件肥大而發白得不知傳了幾輩的衣服,隻有腳下一雙鞋是新的,那也是為了這次見刺史大人特意買來的。

這威嚴的王府公侯之地又怎麼能夠輕易讓這兩個貧窮的庶人進去,他們隻能被推搡著離那金碧輝煌的門庭越來越遠。叔侄兩人十分急迫,兩個讀書人又怎敵得過以武力為生的兩個壯漢。

才華從來不是他們攔路的標準。那富貴王侯,即使一丁不識,鮮衣華服,他們會恭迎得不會差分毫。

一路雖說算不上是跋山涉水,但也是經曆了艱難,腳底的水泡,被磨得越發疼痛,夢想的腳步還是漸行漸遠。然而,命運總會給人一些意外的光亮。巧合的是,門內魚貫出來一群人,前麵是一些手拿兵刃的士兵,再就是舉著“肅穆”、“回避”牌子的衙役,最後出來一頂漆黑小轎,濃重的莊嚴。

李商隱剛要冷卻的心迅速流淌黑色的源泉,洶湧澎湃。“刺史大人,學生乃是李商隱,姓李,名商隱,懷州河內人士,與當今聖上同宗同族,寒窗苦度數十年,吟詩背誦,小有詩詞數十篇,特來請大人賜教。”

簡短的話語就把自己的身世道出,又點明了本次來的目的,這樣的年紀見到刺史大人,紋理清晰,不急不緩地說出這一番話,算是不錯的成績。

李商隱,令狐楚是知道這個人的,隻是沒想到竟是如此小小年紀,李商隱一篇《才論》已是讓無數才子讚賞,後來居上的《聖論》更是見解精到,真知灼見,更見文采非凡。他反複在內心揣度著,年少成名,不驕不躁,不氣不餒,處之泰然,安之若素,真是不錯的少年。

剛要放下的轎簾,又緩緩拉開它的弧度,刺史帶笑不笑地看著前麵跪下的一老一少。那個老人背著一個藍布包袱,滿麵滄桑,卻是一身正氣,應該也是一個正直的讀書人。而年少的那個,身著白色粗麻布長袍,頭戴軟帽方巾,眉宇間有著不合年齡的沉思,還有著孩子般的純真。他緊抿的嘴角,微微上挑的眉梢,跳躍著滿滿的自信。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實現自己的理想,鬱鬱不得誌而終老的人也不在少數,成功都是機會與能力並存的。令狐楚不會隨便就向主考官推薦人選,因為一旦哪個庸才若處於門下,那便會掃了他一世英明,他將無法在莘莘學子中如何能樹立聲望,在士林之中立足。所以,他的門下可不收無能之輩。

看過遞交上來的文章後,他又看了看眼前規規矩矩跪著的兩個人,正欲讓他們兩人起身時。李商隱卻耍了個小心機,直接說出了弟子初入師門,與恩師說話又怎能無禮。這一語便直接為令狐楚扣上了恩師這帽子,原本對李商隱略有好感的令狐楚也不好直接拒絕了。

心機,為了達到目的,我們不能說它本身的好壞,造成的後果才是判斷的直接標準。李商隱賭對了,他沒有受到令狐大人的怪罪,這些小伎倆雖然有些厭煩,但那其中的小孩子心思,洗滌了那一縷烏黑。

那兩位壯漢,親切地把叔侄兩領入了府中,和藹可親地仿佛變了模樣。就這樣,李商隱住進了令狐府,拜了這位很有名望的恩師,並在此專心治學。

雖蒙恩師教導,在他人屋簷下總是有些無可奈何的事情,然而得失總是能相得益彰。那一年,他緩緩新生,李商隱向成熟和巔峰慢慢行進,在紛雜的塵世,動亂的年代,讓心底的蓮花徐徐盛開。

正是初生欲缺虛惆悵,未必圓時即有情。

2.乃點數東甸,傭書販舂

某年方就傅,家難旋臻。躬奉板輿,以引丹兆。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既袝故邱,便同通駭。生人窮困,聞見所無。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乃占數東甸,傭書販春。

--《祭裴氏文》

冰封的時間,一點點消融,尚未來得及走過白色茫茫,與春的嫩綠色琴瑟和諧,分割的時間和空間交錯著一條條平行線。時光舊處,藏著各色故事。

李商隱,字義山,號玉溪生,祖籍懷州河內人,從祖父起遷至鄭州。李商隱自詡他是皇親國戚,但也不是每個皇親國戚都能錦衣玉食,榮華富貴的。金龍般的黃色下,掩埋著多少看不見的塵埃,模糊了多少黑白。明亮的背影下,滋生不堪腐朽的黑暗。而他,一直在黑暗中行走,尋著光明。

父親曾在浙江任縣令,那是一個很卑微的官職,在李商隱八、九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所以李商隱有著一個很不幸的童年。

父親去世在一個充滿希望的春天裏,那時的陽光很充足,有著刺眼的明媚,眼中的淚水即使用雙手掩蓋,卻還是難以阻止。李商隱從來沒有那樣厭惡陽光,他感覺那白晃晃的光線,把自己今後的人生照耀得如此不堪。

母親李氏是一個三從四德的女人,一個十足柔軟的妻子。她懂得丈夫生前的孤獨,所以在丈夫死後怎樣也不能再讓他無依了,她便為自己的丈夫做了人生的最後一個決定。他讓長子的李商隱舉著引魂幡把父親千裏迢迢地從浙江幕府送回了他的出生地河南。讓丈夫魂歸故鄉,這是她最後能給他的溫柔。

多少年,故鄉的景依然,故鄉的卻人已不在,如今的物是人非,心裏更是數不盡的荒涼。李商隱舉著引魂幡把父親入了葬,無論怎樣,從前那個在父親膝下嬉戲的幼童,背著書包上學堂的小書童,都必須一定要長大了,這是他的使命。

父親去世了可是還有母親,還有更為年幼的弟弟妹妹。作為家裏的長子,李商隱深深覺得自己的肩膀被綁了一塊巨石,把那顆熱血的心沉沉地壓了下去。

離開了河南許多年,曾經認識的不認識的如今都成了陌生的,孤兒寡母要在這裏要艱難地生存著。親戚沒有幾個可以依靠。因為他們都是一樣的窮人,即使稍微富裕點的也不願輕易借錢,都擔心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剩下老弱婦孺的家庭,該如何繼續持續下去。

還好在村裏人的幫助下,他們收拾了兩間閑置的房屋,李商隱一家就暫時搬了進去,隻是那荒涼的情景,隻用有家徒四壁可以形容了。

動亂的年代,人們流離失所,有片瓦殘垣可以遮風擋雨亦足矣,也是家。破敗的房屋,幾塊零散的木頭,作為從前的桌椅也隨著時光慢慢恢複了最初的形狀,破舊的油燈在角落被時光所燃的油一點點塵封。土灰色的茶壺掉了嘴,在角落裏慢慢地盛滿灰塵,布幔在門前,隨著風搖晃。蜘蛛網一層一層地結著,纏繞著快要窒息……李商隱看著眼前的境況,盡是一片淒涼。

在當時的境況下,沒有什麼比生存下來更重要。李商隱脫下了孝服,作為長子,他必須要守孝三年才能從白色中隱去,可他卻更換了平時的普通衣衫。誰都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是沒有人有權利去責怪這個不孝的少年,因為他擺脫了節義的束縛,其實為了承擔起家庭的責任,是真正的大孝。

洛陽城東,有一個叫東甸的地方正在統計人口,李商隱跑去入了戶籍。可是即使成為了這城中的一民,他能做什麼呢。九歲,正是讀書認字、嬉戲的年紀,又有多少工作是他能作的。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合適的。李商隱開始頹敗、沮喪,可是他不能放棄,他卻隻能感歎自己的渺小,對生活是那樣無力。他是一家之主,必須要擔負這個責任。他挺了挺肩膀,邁著無力的步子繼續找下去。

所幸,在當時印刷術還不是很流行,李商隱由於寫得一手好字,還很有才華,所以去作了抄書的工作,為別人寫寫文章,抄抄書信,這樣也能賺得一些小錢,勉強維持生活。

其他閑暇的時候,他還會販賣舂米,賺些勞動力的錢,來貼補家用。那個時代,什麼都是手工的,沒有碾米機,沒有給人偷懶的機會,這對於那些窮得隻剩勞動力的人來說,其實也是幸福的。

舂米是個體力活,對於年紀尚小李商隱來說並不輕鬆。石臼就好像是一個被放大好多倍的酒杯,年幼的李商隱都能蜷縮在裏麵。臼口向上,身子埋在地下,四周用水泥抹平,上方還架著粗大的木段。就好像是一盤秤,那石臼是砣,這木段就是那四兩撥千斤的秤杆。把未脫粒的米,從臼口倒進去,然後一點點轉動木段,一下一下地剝落稻殼,剩下一堆白胖的米粒。而李商隱經常要與這石臼和米粒為伴。

剛經曆過動亂,唐朝在繁榮中腐敗,在腐敗中沉淪。無論朝代更迭幾次,百姓依然過著一樣的日子,看著日出,看著日落,朝朝暮暮的更替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