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獨坐燈花閑敲琴(1 / 3)

1.誰將情送

一顆心究竟能承載一生之中多少情感,一個人又能獨自承擔多少離合悲歡,得與失隻在一念之間,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在這光怪陸離的社會中,得到即意味著失去,在一次次的選擇間,也許我們早已經錯過了許多擦身而過的瞬間,人生之中該如何取舍?其實,答案隻在心間。

從前未入官場之時,白居易或許可以自詡自己風流倜儻,但官場沉浮多年,好似身陷牢籠,讓他漸漸褪去了豪放蕩然之氣,如今再回山林之中,又好似鳥歸山林,雖然外貌上已如垂暮之人,但思想上早已自由,靈魂上早已解脫。

山林中的歸隱生活日日粗茶淡飯,年年粗布衣裳,但確是十分適意的,即心靈上的安穩,好過一切榮華加身。他的心中沒有爭鬥,沒有擔憂,更沒有愧疚。

到頭來,他才明白,他一生追求的,其實就是最初擁有的。他此生所做一切不都是為了追求適意而為,所作一切隻為問心無愧。當他歸隱之時,便是真正的求而所得之時。

白居易因寄居寺廟多日,在佛學的感悟下,心情也平複了很多,身體自然也好了不少。白居易想到這些年在官場中,忙於公務,使得自己有家不能歸,有山水也不能遊玩,有酒更沒有辦法盡情暢飲。而自己豪放不羈,剛正不阿的性格,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朝中的權貴,被多少人視為眼中釘了。現在既然有機會退隱,自己自然不能放過任何遊玩的機會。於是身體有所好轉的白居易在家中坐立難安,在聽說了藍田縣有個著名的藍田山後,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遊覽。

藍田山坐落於縣城的東南三十裏處,也被當地的人形象地稱為“覆車山”。此山較為低矮,無法與今日還聞名於世的三山五嶽相提並論,因此並不為多少世人所知。但四季景色宜人,山峰雖不算高,但挺拔俊俏,又因此時正值夏季,山中百花爭芳鬥豔,景色如畫,他不由得心生向往。願望驅使他的腳步,很快到達了藍田山的腳下。

那山間群芳的幽香正如一曲洞簫之聲,悠揚而婉轉地在白居易的思緒中久久纏繞不斷。幾天後,白居易就帶著一名當地的向導去往藍田山了,但由於身體常年多病,剛到山腳下,白居易就覺得身體虛弱,無力爬山了。見此情況,白居易就不得不在山腳下住下來了,並在此地留下了一首詩《遊藍田山卜居》“脫置腰下組,擺落心中塵。行歌望山去,意似歸鄉人。朝蹋玉峰下,暮尋藍水濱。擬求幽僻地,安置疏慵身。本性便山寺,應須旁悟真。”

那正是當時的情境與心境的完美表述。脫下了腰間的絲帶,撥落心間的塵埃。放聲高歌地向山間而去,那種意境好似一個歸鄉之人,心中獨有那份享樂與幸福。他首先向玉峰前進,暮色時尋著藍水之濱的源頭走了回去。他將自己所有的情緒都放逐在此地,這裏,不就是他夢中曾無數次回眸的那個優雅僻靜之地。

在藍田山遊玩的時候,他也曾聽向導提起當地也有個較為龐大的寺廟。此寺廟名為悟真寺,白居易自然不會放過遊覽寺廟的機會,因為這也是他近距離接觸他所癡迷的佛學的機會。但白居易虛弱的身體卻成了他去拜訪悟真寺的阻礙,在距離悟真寺還有一段山路的地方,白居易就因身體不適而無法前行了,向導隻好攙扶著他回到了家中休養。

回到家中的白居易又開始愁眉不展,遊覽藍田山所帶給他的喜悅,隨著生活的逼迫而煙消雲散了。雖然身體還沒有完全康複,但迫於生計,白居易不得不親自下田種地而維持一家人的生活。親自耕種,雖然是自食其力,但在那時,卻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很容易遭到世人的非議。

有人不禁要問,回歸山林,親自耕種,這種行為可以追溯到東晉時期的陶淵明,那時的陶淵明也並沒有被世人鄙視,而是相當欣賞其恬適自在的生活。其實這個問題很簡單,因為此時的白居易與陶淵明在身份上有著天壤之別。

陶淵明隻是縣城的一個縣官,而白居易在朝為官時,卻是內臣,而且是皇上身邊較為信任的重臣,曾經這樣風光無限的一個文人雅士,如今卻要為了生計親自耕作,這未免讓世人有些非議。

但白居易就是這樣的與眾不同,他不在意別人異樣的眼光,反而覺得種田是件快樂的事,既可以享受耕作中的樂趣,也可以通過這件平凡的事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這樣的生活總好過官場上的爾虞我詐,不用每天擔驚受怕,曲意逢迎,也可以維持自己一家的生計。因此他也效仿賦閑在家的陶淵明,在田間耕種期間,寫下了三首著名的詩作《歸田三首》

“(其一)人生何所欲,所欲唯兩端。中人愛富貴,高士慕神仙。神仙須有籍,富貴亦在天。莫戀長安道,莫尋方丈山。西京塵浩浩,東海浪漫漫。金門不可入,琪樹何由攀?不如歸山下,如法種春田。”

白居易所作的田園詩與陶淵明不同的是,詩中既有對安逸生活的憧憬向往,也有對朝廷和世事不公的感歎。

生活中不免充斥著奔波與操勞,平淡和無奈,浮沉之間,會有一些情感長存心間。一些孤獨,獨自承受。在看慣了世事變遷後,就再談不上什麼結局,想不起什麼初衷,隻在一切散去後,體會歲月靜好。

元和八年,朝中各集團的矛盾再次引發了一場不小的風波,進士派的幾位關鍵人員也再一次成為了犧牲品。進士出身的權德輿被罷免宰相等職位。但憲宗為了平衡各集團的勢力,也不得不免除了代表舊氏貴族的於鈾和其子駙馬於季友的一切官職。

這是一場新老集團之間的鬥爭,一場注定了兩敗俱傷的爭鬥。他們都忘了,任何鬥爭的受益者,都將是當朝的君主,官場之外的白居易此時更能清楚地參透這一點。曾經深陷鬥爭無法自拔的他,有了一種“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的感慨。

白居易聽聞了朝中的這一變故,沒有感到驚訝,隻是無奈與惋惜,他惋惜這些人為什麼不能及早地醒悟,為何不像自己一樣,在溝壑縱橫的田間做一個平凡的農夫。意誌堅定的白居易不止是嘴上說說,即使身體虛弱,自幼嬌生慣養,但如今幹起農活來,卻是像模像樣,若是不說,很多人都會覺得他就是農民出身。但他也十分樂得這務農的差事。在與老友袁相的書信中,曾有一段這樣的敘述“穀苗深處一農夫,麵黑頭斑手把鋤。何意使人猶識我,就田來送相公書。”

袁相是指袁滋,本是白居易的老朋友,這幾年在仕途中一路順風順水,但始終沒有忘卻老朋友,時常派人送來書信問候,當信使到達田間的時候卻發現,他根本認不出哪個是曾經在政壇為人尊敬,才華橫溢,風流倜儻的詩人白居易了,若不是有人指引,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遠處那個白發蒼蒼正在田間賣力耕作的老人就是白居易。

時間,隻是靜靜地流淌而過,沒有更多的欲望與奢求,無怨無悔,沒有任何的煩惱,直到蒼白了頭發,衰老了容顏,也會一直相守到永久。不知不覺間,時光已經流轉到了六月,夏季繁花燦爛,明媚鮮活,但有時候白居易還是會怪這夏季是個多餘的季節,因為有時候窗外的雨下個不停,也延緩了白居易田間幹農活的腳步。

於是他就整日研讀陶淵明的舊作,躬耕田間的經曆讓他對陶公的詩作感同身受,諸多體悟彙聚於心,便作《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序言及詩文,洋灑的詩文隨著心緒流淌而出。雖然這些詩都不過是慨歎生命短暫,要及時行樂。但這時的白居易卻已經將陶淵明視為自己當時的偶像,更對他曾經在田間的悠閑自在有了更深的體會。

夏季農忙的日子終將過去,這年的秋天,白居易的守孝期已滿,但由於朝廷中此時沒有空餘的官職,所以白居易還要在田間繼續過著農民的生活,然而此時的生活狀況卻是早已入不敷出。

幸好白居易還有多位摯友在朝為官,紛紛向他伸出援手,就連被貶官在江陵的元稹,也十分惦念白居易。多年的友誼是不會因貧富的差距而有任何變化,二人即使相隔千裏,心中那份情誼也是割舍不斷。在白居易得知元稹得了瘧疾之後,同樣也是千裏送藥給他,讓元稹為之感動不已。這段相持一生的友誼,成為彼此心中永久的溫暖光輝。

此時白居易雖然常說自己已經厭倦了官場的爭鬥,不想再涉足官場,但當他得知朝中又一位曾與自己誌同道合的朋友薛存誠離世後,他又不得不擔憂日後朝廷的安危,政治的波動。

薛存誠曾是個恪盡職守,做事一絲不苟,為人剛正不阿的人,如今朝中這樣的人一點點地被排擠出去,或者因病離世,這怎能讓白居易不動搖自己清靜無為的理念。

這一年的冬天,數九寒天,作物本就收成不好,貧苦的百姓還要向貪官汙吏繳稅。饑寒交迫的農民們早已無力抗爭了,隻好拿出自己微薄的稅款,白居易非常慶幸,自己相對於他們來說,還是富裕的,但也為百姓們的痛苦而愁上心頭。一種矛盾的情緒,纏繞在心頭。

和著歲月留下的悠揚琴聲,他隻能在黑暗中放逐自己,將自己的人生交給一步步走來的黎明。

快樂與煩惱必將有一個會與自己結伴走在旅途中,誰又能在路上蹁躚起舞呢。他無所畏懼,甚至無所顧忌,因為此時的沉默也許會化作明日的呐喊,今日的孤獨是缺憾也是他日的另一種完美。

2.蘭若信步

歲月在一個淺淺的回眸間留下了一味淡淡的餘香,也留給自己一份從容和微笑。時光如水的流年中,我們曾看遍人間四月天的春風送暖,層林盡染,讓滿園的花香浸滿了我們的心靈,通透了我們的靈魂。也曾見識過隆冬臘月的瑞雪冰寒,銀裝素裹,讓漫天的冰雪盈滿新房,冰凍了我們的生命。在冷暖交疊間,就完成了這一世的生命的成長。

一世有多長,長到曆經了生離死別後亦可以笑看人生悲歡。長到了麵對山窮水盡時亦可以坐等峰回路轉。而這一次,白居易卻不再等待峰回路轉,他已經決絕地轉身,徑直地走向了山林,走向寧靜無邊的佛海。

白居易對於佛寺的癡迷程度是有目共睹的,即使是在朝為官,也不改自己本就喜愛遊山玩水的本色。每到一地,白居易都會饒有興趣地向當地的百姓打聽是否有修行之地,能讓他感受片刻的安寧。

早在白居易還在朝為官的時候,對於像白居易及其好友錢徽這種公務纏身的人來說,他們最期待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真正地悠閑起來,將更多的時間寄托山水佛寺間,在佛寺中尋找精神食糧。那年夏天,他們終於在百忙之中抽出了時間,來到了當地的一個寺廟,名為青龍寺。青龍寺,又名石佛寺,中國佛教密宗寺院。現在位於陝西西安市城東南鐵爐廟村北的樂遊原上。唐時為長安城延興門內新昌坊。青龍寺是唐代密宗大師惠果長期駐錫之地,也是我國著名的入唐八家,其中六家的受法之地。青龍寺地處地勢高峻、風景幽雅的樂遊原上,極盛於唐代中期。

白居易與錢徽一早就興奮地到達了青龍寺,親眼目睹了導師通過傳法儀式親自為弟子傳法,並且親身體會了兩部密宗根本大法,這與他平日裏鑽研的南宗禪大相徑庭。

其實,人心即佛心,每一個人在煩亂的生活中做任何事都應保持一顆平常心,不要刻意追求什麼。因此,白居易所鑽研的南宗禪倡導僧人可以不禮佛,不念經,不打坐,不持戒,一切隨緣而社,隻做精神上真正的富貴之人就可以了。而在青龍寺中,他們親身感悟到的洪州禪,卻有不同的理念。

洪州禪在當時是受到佛教中其他宗派的排擠的,因為其主張在世俗的社會中,就應該混世隨俗。並且其思想也屢次大談空想主義,這也迎合了許多自以為豪放不羈的士大夫的口味。而密宗的特色是充滿神秘色彩,重視神通、鬼神、及神秘體驗,並以秘密教典作為修行的主要依據,在師徒間秘密傳授。而與之不同的密宗極其注重傳承儀式的規範。

但各宗教之間的不同與分歧都與白居易無關,因為他並不是佛門弟子,他在乎的隻是在各個教派之間博采眾長,兼容並蓄,而為己所用。

遊覽完青龍寺出來後,正巧趕上天降小雨。小雨細密如沙,短時間內在青龍寺的門前升起了一團薄霧,頃刻間使這古刹宛如屹立在仙境之中,在煙雨中遺世獨立。似一朵幽蓮,沐著煙雨,靜靜綻放。的待到雨過天晴,湛藍的天空中突現極多潔白的祥雲,似乎昭示著佛門聖地的獨一無二,遺世而獨立。

此景浮現在白居易眼前的瞬間,就使他感覺到文思如泉湧,於是寫下了這首《青龍寺早夏》“塵埃經小雨,地高倚長坡。日西寺門外,景氣含清和。閑有老僧立,靜無凡客過。殘鶯意思盡,新葉陰涼多。春去來幾日,夏雲忽嵯峨。朝朝感時節,年鬢暗蹉跎。胡為戀朝市,不去歸煙蘿。青山寸步地,自問心如何。”

春去秋來,時光易逝,蹉跎了歲月,耗盡了生命。他由衷地感歎著,為何要在雙鬢斑白的時候感慨時光的悄悄流逝,而不是盡早地遠離塵世,去做一個隱居之人。青山還是紅塵,隻是自己內心的選擇。

這次遊覽青龍寺的經曆,讓白居易與錢徽都覺得意猶未盡。天青色的煙雨,寧靜的古寺。這是紅塵中難得的夢境。於是幾天之後兩人又結伴來故地重遊了,重溫舊夢。這次重遊他們並沒有在寺廟中做過多停留,而是將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遊覽樂遊原高崗上了。兩人從寺廟出來後,徑直登上了樂遊原高崗,俯瞰山下景色。

這是當地文人的一個習慣,凡是到青龍寺遊覽後的人,都要登上這樂遊原,麵對美景,隨即賦詩一首。白居易亦是如此。作詩《和錢員外青龍寺上方望舊山》“舊峰鬆雪舊溪雲,悵望今朝遙屬君。共道使臣非俗吏,南山莫動《北山文》。”

此詩中巧妙地借用了《北山移文》的典故,《北山移文》中,作者孔稚珪諷刺了那位聲稱自己要遠離官場,想退居山林,但事實上卻對官場的名利相當的看重,不願放手的假隱君子周子。白居易這裏並不是運用典故諷刺錢徽也是如此的假隱之人,而是再次說明,自己與錢徽一樣,確有歸隱知心,但也有言不由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