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夏日的早晨,他們就這麼策馬走出東宮,從而走向死亡的深淵,走向一個無可逃脫的曆史宿命。
太子一行緩緩行至臨湖殿的時候,內苑的景致看上去依舊美麗安詳,可是李建成的心頭卻忽然生出了一絲不祥的預感。周遭的一切太安靜了,靜得就像一座空山幽穀,靜得讓人頭皮發麻、脊背生寒。李建成說不上這種怪異的寧靜背後是否暗藏殺機,可強烈的不祥之感還是像水上的漣漪一樣迅速在他的胸中彌散開來。
李建成不由自主地勒住了韁繩。
“恐怕有變!”他低低地對齊王說了一聲。刹那間,齊王看見太子的眼中充滿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
他們下意識地一起掉轉馬頭。
可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李世民策馬立於玄武門巨大的陰影中。他在這裏靜靜守候生命中最重要一刻的來臨。時光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既流動得如此緩慢而艱難,又消逝得如此倉猝而迅捷。
到最後李世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裏等待了多久。
是一瞬,還是一生?
他隻知道,當那兩個熟悉的身影和一隊侍衛緩緩映入他眼簾的時候,所有的正常知覺才在一瞬間恢複過來。他的手心立刻沁滿了細密的汗珠,心髒就像一麵隆隆的戰鼓在他胸中劇烈擂動,仿佛隨時會擊破他的胸膛。
太子和齊王越走越近了。
李世民看見一束陽光正在他們神情倨傲的臉上閃爍和跳躍。
他們其實都還年輕——大哥才三十八歲,正值盛年,或許正在信心滿滿地期待著登基禦極的那一天;四弟就更年輕了,才二十四,華美的人生才剛剛開場。然而,就是如此年輕的一母同胞的生命,卻馬上要在自己手中變成兩具僵硬的屍體,變成兩縷慘惻的亡魂。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李世民內心的某個地方又不可遏止地掠過一陣戰栗……
就在李世民神思恍惚的片刻,太子和齊王突然掉頭而去。
刹那間,冥冥中仿佛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動著李世民狠狠甩下馬鞭。身下的駿馬立刻像離弦之箭從玄武門的陰影中激射而出,飛馳在武德九年六月的陽光下。那一刻我們仿佛可以望見,一個英武而決絕的李世民就這樣從陰暗抑鬱的武德一下躍入了華麗燦爛的貞觀,把另一個無奈而傷感的李世民永遠遺落在玄武門鋸齒狀的陰影之下,遺落在不堪回首的武德往事之中。
很多年以後,當日漸蒼老的李世民預感到自己即將結束在人世的這一趟輝煌演出,他總會情不自禁地屢屢回望武德九年那個夏天的早晨。在泛黃的視線和依稀的淚光中,暮年的唐太宗看見青年李世民依舊孤獨地佇立在玄武門下,佇立在那個沒有人願意碰觸的曆史暗角。任世間花開花謝、滄桑變化,任天上雲卷雲舒、日月輪轉,那個年輕的李世民卻永遠定格在那裏——他的目光依然是那麼焦灼而迷惘,他的神情依然是那麼痛切而感傷。
“吾死之年,廿六而已!”
據說晚年的李世民曾經在某種場合發出過這樣的蒼涼一歎。玄武門的那段悲情往事,也許終歸是李世民一生中永難忘懷的一場靈魂之殤。在這聲宿命般的歎息中,有誰能窺見這個千古一帝靈魂中深藏的暗傷和隱痛?又有誰能參透這場玄武之殤中有關人性與政治的種種奧秘與玄機?
帝國的隱痛:玄武之殤(中)
李建成最初聽見的是一聲呼喚。
這聲音從背後追上來,輕輕落進他的耳膜,聽起來是如此從容而熟稔,以至於他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一聲死神的召喚。
還是年輕的齊王反應敏捷。盡管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眼中布滿驚惶,可他還是轉過身去,飛快地搭弓上箭。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個一向自詡勇武的大唐四皇子一連三次都沒能把手上的那張弓拉滿,結果三箭射出都在距秦王一丈開外的地方頹然落地。李元吉驚訝地看著自己不停顫抖的雙手,不相信自己在死亡襲來的時候居然會變得如此軟弱無力。與此同時,李建成正瘋狂地揮動馬鞭,帶著他的一小隊侍從頭也不回地朝東宮狂奔而去,試圖逃離近在咫尺的死神魔爪。
可是李建成拍馬疾馳的速度顯然不會比李世民索命一箭的速度快到哪裏去。
空中劃過一聲尖銳的呼嘯。
李建成下意識地回頭去看。
那一刻,他圓睜的瞳孔恍如驚鳥。
淩厲的一箭不偏不倚地從他的後背沒入,然後穿胸而出。李建成看見殷紅的鮮血汩汩而出,在自己的胸口洇散開來,像極了一朵灼灼綻放的紅色牡丹。
這是大唐帝國第一任皇太子李建成在人世間看見的最後一幅淒美的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