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來看,武曌擔任的這個“掌敘宴寢”的職務多少還是有點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優勢,因為她畢竟經常有伺候天子沐浴更衣、休息晏寢的機會。雖然史書沒有明確記載武曌是否得到過太宗皇帝的臨幸,但是從她的工作性質來看,至少在概率上,武曌曾經為太宗侍寢的可能性應該是很大的。此外,史書明載太宗皇帝曾給她賜名“武媚”,這起碼也算是一個旁證,足以表明太宗李世民曾對武曌有過關注和興趣。

雖然史料付諸闕如,無法讓我們去記述女皇生命中那個至關重要的時刻,可我們不妨借助合理的想象來填補這一空白。

我們不妨想象,那是一個滿庭飄蕩著梔子花香的溽熱夏夜,當年輕的武才人一邊幫天子寬衣解帶,一邊猜想著今夜會是哪個女子得享這份榮寵時,天子忽然伸出粗壯有力的大手,一把就將她拽上了龍床。一切都發生得如此猝不及防,以至於年輕的武才人根本來不及感受和體驗這突如其來的幸福。

在太宗皇帝的一生中,這肯定隻是極為普通的一夜。他不過是在屬於他的大花園裏,隨手摘下一朵看上去還算可人的花,漫不經心地嗅了一嗅,一時興起給她取了個名字,僅此而已!

也許第二天醒來,他就把這一切徹底遺忘了。

對於年輕的武才人來講,無論事先對於這個夜晚曾經有過多少纏綿悱惻、美麗動人的想象,可倉促發生的一切還是與她的想象大相徑庭。許多年後,在閱盡滄桑的女皇武曌心中,關於這個夜晚的記憶肯定是破碎淩亂而又殘缺不全的。或者說,這個初夜充其量不過是一場來去匆匆、事過無痕的春夢。

夢境過後還能剩下什麼呢?

除了從女孩變成女人,除了從此擁有一個新的名字之外,還能剩下什麼呢?

沒有了。

什麼也不會剩下。

一切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自從那個夜晚之後,太宗皇帝似乎再也沒有對才人武媚產生過一絲一毫的興趣。盡管她依舊有機會伺候天子沐浴更衣、休息晏寢,可她在天子麵前仿佛變成了一個陌生人,或者是透明人。

那些年齡比她稍大一點的嬪妃和宮女們見到才人武媚,臉上總是蕩漾著一副幸災樂禍的笑容。這個被天子一夕臨幸旋即徹底忘卻的武才人,就這樣成了讓人譏嘲的對象。宮中的女人們大多不願放過諸如此類的機會,因為從這樣的嘲笑中,她們可以獲得某種短暫的平衡和虛幻的慰藉。

人就是這麼奇怪的動物。相同的境遇有時候會讓人同病相憐,讓人互相依偎著取暖;可有時候也會讓人彼此撕咬,彼此用別人的不幸來紓緩自己的痛苦,用別人的悲慘來映襯自己的幸福。

單調刻板的宮廷生活依然在千篇一律地延續著,每一個日子都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在一些天色灰蒙的晨昏,才人武媚長久地枯坐在銅鏡前,仿佛可以看見青春韶華恍如沙漏一樣從自己的臉上流失,無可挽回地流失。她覺得自己就像是漂流在時光之河上的一枚花瓣,隻能被命運的濁浪裹挾著,身不由己地湧向茫然不可預知的遠方。

那些日子裏,武媚的內心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憂傷和迷惘。

見天子庸知非福?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讓武媚重回那個大雪彌漫的冬日早晨,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說出這句話。

在萬籟俱寂的子夜,才人武媚總是會從一些離奇而可怕的噩夢中驚醒。夢中的武媚一直在不停地奔跑,她身後是一片白骨枕藉的亂葬崗,從那些陰森可怖的墓穴中爬出了千萬根長長的白發,它們迅速絞在一起,不斷地膨脹和生長,然後從各個方向飛快地追逐著武媚,有時候纏上了她的裙裾,有時候抓住了她的衣袂,有時候則徑直套上了她的脖頸,讓她幾近窒息。

這樣的午夜驚夢總是把武媚嚇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她醒來之後就再也無法睡去,隻好怔怔地看蠟燭滴淚、聽更漏聲殘,黯然神傷地等待著又一個百無聊賴的天明。

千百年來,無數個有關白頭宮女的悲情故事,似乎都擁有這樣一個似曾相識的開端。如今的武才人總是在恍惚中聞見一股陳腐黴爛的氣息,它纏繞在自己的衣袂裙裾上,纏繞在自己的兩鬢和耳旁。武媚猜想,這種令人恐懼和厭惡的氣息也許就來自夢中的白發,來自陰森墓穴中的那些千年白發。

終於有一天,才人武媚默默凝視著銅鏡中的自己,忽然一把抓起銅鏡,把它狠狠擲在了地上。

銅鏡砰然落地的同時,武媚聽見心裏有一個聲音在說——我不當白頭宮女。

武媚說她寧死也不當白頭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