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看了看淫雨霏霏的天空,又看了看日漸蒼老的皇帝,輕輕地說了一句:“自陛下以權假宰相,賞罰無章,陰陽失度,臣何敢言!”(《資治通鑒》卷二一七)

高力士謙稱他不敢言,其實這寥寥數語,已經把該說的話都說了。

如果是一個徹底昏庸的皇帝,聽到如此逆耳之言,一定會暴跳如雷。而如果是一個勇於反省的皇帝,聽到如此忠直之言,也必定會有所行動。

然而,此時的唐玄宗李隆基既非徹底昏庸的皇帝,也不是能夠反躬自省的皇帝,而是一個既糊塗又清醒、既驕傲又傷感、既強大又脆弱的皇帝。

所以,對於高力士的忠言,他唯一的反應隻有兩個字——默然。

此時的唐玄宗,似乎對一切都心知肚明,又似乎對一切都懵懂不知。因為他知道——自己老了,已經無力改變任何事物了。

所以,他隻能做一天皇帝享一天樂,讓一切順其自然。

所以,他隻能勸自己不要懷疑安祿山,以免自尋煩惱。

所以,他隻能深深沉浸在盛世迷夢中,任由曆史的慣性,把自己和帝國一步一步地推向某個充滿宿命意味的終點……

與此同時,楊國忠正在樂此不疲地鞏固權力、鏟除異己。這年七月,他剛剛把陳希烈趕下了台;八月,他又把看上去很不順眼的京兆尹李峴貶出了長安;十一月,他又擔心河東太守兼采訪使韋陟有可能會拜相,趕緊找了個罪名把他送進了監獄……

此時,距離“安史之亂”爆發還有一年。

可在楊國忠眼裏,太平盛世無疑還會延續很久很久。就算現在有人告訴他亂世馬上就要來臨,恐怕也改變不了他那快樂無比的心境。

作為小混混出身的楊國忠,他的人生宗旨就是四個字——及時行樂。不管處在什麼樣的位子上,這一點從來沒有改變過。楊國忠自己就曾經對人坦言:“吾本寒家,一旦緣椒房至此,未知稅駕之所,然念終不能致令名,不若且極樂耳。”(《資治通鑒》卷二一七)

我出身貧寒,隻因憑借貴妃的關係才有了今天,管他未來到底怎麼樣呢,反正我知道自己終究不能以美名傳世,還不如拋開一切,盡享眼前極樂。

讓這樣的人來把持朝政,無疑是玄宗和所有臣民的不幸。

讓這樣的人來控製帝國前進的方向,無疑是曆史的悲哀。

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春天跟往年一樣照常降臨。

冰雪消融,江河奔流,百花盛開,萬物複蘇。

一切看上去都很美。

一切都與往日並無不同。

在生命的第七十一個春天裏,李隆基並不知道,一匹北方之狼正傲然屹立在燕趙大地上,時而伸長脖頸仰天長嚎,時而呲牙咧嘴向西眺望。它亢奮的身體內躁動著不安的靈魂。它血紅的眼睛裏閃爍著死亡的火焰。它向天揮舞的利爪中,潛藏著攫取天下、撕碎一切的欲望……

第七十一個春天

沒有人會否認,在唐玄宗李隆基在位的四十多年間,大唐帝國確實是一個政治清明、經濟繁榮、社會穩定、文化昌盛的太平之世。自從李隆基用雷霆手段終結了“後武則天時代”動蕩不安的政治局麵後,煌煌盛世的斑斕畫卷就在玄宗君臣的勵精圖治下迅速展開了……

開元年間,由於玄宗朝廷強力推行括戶政策,並在“增殖戶口”的同時積極“勸課農桑”,使人口數量獲得了極大增長,並使得全國範圍內的耕地麵積顯著增加。據詩人元結所言,當時四海之內,高山絕壑,到處可見繁忙的耕作景象。隨著勞動力與耕地麵積的大量增長,農業經濟迅猛發展,“累歲豐稔”、“年穀屢登”,百姓安居樂業,國家財政收入大幅提高,大唐的國力從此蒸蒸日上!

唐代大詩人杜甫,就曾在那首膾炙人口的《憶昔》中,對這個盛況空前的黃金時代作出了一番形象的描繪: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農業的大發展又迅速帶動了手工業和商業的發展。當時的手工業包括紡織、印染、礦冶、金工、造船、金銀銅器、陶器、木器、瓷器、玉雕、製糖、製茶、造紙、印刷、皮革等行業。在許多行業中,都湧現出了精湛的工藝和巧奪天工的藝術品。如聞名於世的“唐三彩”,就是在開元、天寶年間發展到了高峰。唐三彩是一種低溫釉陶器,在色釉中加入不同的金屬氧化物,經過焙燒,形成淺黃、赭黃、淺綠、深綠、天藍、褐紅、茄紫等多種色彩,但多以黃、褐、綠三色為主,故名“唐三彩”。唐三彩的色釉有濃淡變化、互相浸潤、斑駁淋漓的效果,在色彩的相互輝映中,展現出了堂皇富麗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