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憲宗又問他們,德宗貞元年間政事治理得不好的原因是什麼。李吉甫自認對這個問題相當有把握,連忙搶著說:“德宗自以為聖智,不信任宰相,導致奸臣有機可乘,因而作威作福,其政治之所以敗壞,原因在此。”
李吉甫說完,用一種得意的目光挑釁似的掃了李絳一眼,覺得自己這回絕對可以扳回一分了。
沒想到他話音剛落,憲宗馬上搖頭說:“這也未必全是德宗的過錯。朕年幼時曾在德宗左右,發現政治上有重大缺失時,當時的宰相也並未再三勸諫,都是戀棧祿位、苟且偷安,今天怎麼能把過失都歸於德宗?你們應以此為鑒,朕但凡有錯,就應當堅持你們的意見,提出警告,不要擔心觸怒朕而不敢說話。”
李吉甫大感委屈,說:“人臣不該勉強君王接受自己的意見,盡量做到君悅臣安不是更好嗎?”
李絳立刻把他頂了回去:“身為人臣,應該犯顏直諫,指出君王執政的得失。倘若閉口不言,使君王蒙受惡名,豈能算是忠臣!”
憲宗一聽,再次頻頻點頭:“李絳的話對。”
一番君臣問對下來,李吉甫已經連丟兩分,把他急得滿頭是汗。
為了扳回敗局,李吉甫不等憲宗提問了,而是主動出擊,轉移話題,說:“自古以來,賞與罰是天子手中的兩大權柄,不可偏廢。自從陛下即位以來,對臣民的恩德已經非常深厚,但是缺少嚴刑峻法,以致朝廷內外的官員鬆懈怠惰,希望陛下采取嚴厲的措施,使他們重新振作!”
憲宗聞言,未置可否,轉而問李絳:“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李絳說:“王者之政,崇尚的是道德教育,不是嚴刑峻法,為何不效法漢之文、景,而追隨秦始皇父子呢?”
憲宗再次報以讚賞的眼色,就說了一個字:“然。”
李吉甫頓時一陣眩暈,心裏連連叫苦。
三個回合,李絳連得三分,而李吉甫卻三場皆敗,得了個鴨蛋。
那天退出延英殿,回到中書省後,李吉甫失魂落魄,癱軟在床,不停地長籲短歎,一副大難將至的模樣。(《資治通鑒》卷二三八:“吉甫至中書,臥不視事,長籲而已。”)
接下來的日子,憲宗日漸冷落李吉甫,越發信任李絳。要是李絳時隔多日沒有進諫,憲宗就會神色緊張地問他:“是朕不能容納直言呢,還是最近無事可諫了?”
從憲宗對待李吉甫和李絳的不同態度,我們不難看出,單純從虛心納諫、擇善而從這個角度來看,憲宗李純可以說是個清醒而有自製力的皇帝。至少在中晚唐的十來個皇帝裏麵,他應該稱得上是鶴立雞群、出類拔萃的。
也許正因為此,憲宗李純才能在元和五年那次短暫的挫折之後,迅速調整策略,不斷地付出努力,從而在幾年後成功平定兩河諸藩,締造出一個令人矚目的“元和中興”。也唯其如此,大唐帝國才會在經曆了半個多世紀的黑暗後,終於在九世紀初綻放出一抹令人欣慰的亮色。
元和五年的短暫失敗並未讓憲宗變得一蹶不振,也沒有把他變成第二個德宗。
在暫時沉寂的兩年中,他其實一直在積蓄力量,等待新的機會。
元和七年七月,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精神失常,任意殺戮,導致軍政廢亂,其妻元氏召集諸將廢掉了田季安,立年僅十一歲的兒子田懷諫為副使,接管軍政;隨後又任命深得人心的大將田興為都知兵馬使,輔佐田懷諫。
八月十二日,田季安病死的消息傳到長安,憲宗意識到新的機會出現了,立刻命左龍武大將軍薛平為鄭滑(治所滑州,今河南滑縣)節度使,準備借此控製魏博,同時召集宰相討論魏博問題。
李吉甫料定憲宗意在用兵,遂力主興兵討伐。
李絳卻認為魏博不必討伐,會自動歸順朝廷。
李吉甫隨即陳述了一大堆不能不用兵的理由。憲宗聽完,終於很罕見地讚同李吉甫,說:“朕的意思也是這樣。”
李吉甫大為慶幸。可他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李絳提出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方案。事後來看,就是因為憲宗實施了這個方案,才漸次拉開了“元和中興”的曆史大幕。
李絳說:“臣觀察兩河藩鎮,其馭將之策曆來是分散兵權,使諸將勢均力敵,相互製約;再加上一邊有豐厚的賞賜,一邊有嚴苛的刑罰,所以諸將互相猜忌,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然而,這個策略要想發揮作用,必須有一個執法嚴明、手腕強硬的主帥,局麵方可控製,而如今,田懷諫隻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兒,軍府大權必定人人覬覦,諸將權力不均,必起內訌。其往日分兵之策,恰成今日禍亂之源。田氏若非遭人屠戮,亦必為人所囚,何須朝廷出兵?再者,部將弑主自代,最為諸藩所惡,自代之將若不依附朝廷以求存,必為相鄰諸藩碾為齏粉。故臣以為不必用兵,可坐待魏博自歸。陛下隻需嚴令諸道秣馬厲兵,同時以爵祿厚賞自代之將,兩河藩鎮聞之,定恐其麾下之將爭相效法,因此唯有歸順朝廷一途。這才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