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一邊用手指肚撫平笛膜,一邊無意識地看了看對麵的那個空了的椅子。
今天是排練的日子,他怎麼沒有來。這已經是第三天了,他三天沒有來了。
是不是老吳病了,給他打個電話吧。
老馬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眼睛瞄了瞄老張。他們三個人裏麵,隻有老張一個人有手機。老張沒有抬頭,似乎正忙著給二胡上弦。
她想,這老摳,裝什麼蒜。哎,你給老吳打個電話吧。她用笛子指了指老張,好像笛子就是個誇張了的加長的深色手指,像一句話後的感歎號一樣,直伸到老張的眼皮子底下。
老張把目光轉過來。回去打吧,都快排練完了,也不在這一會兒了。
就現在打,問問老吳啥意思,不想玩了啊。以前就他咋呼得最凶,是他說的,誰不來誰得請假的。
老張說,回去打吧,手機沒電了。
她說,你那是個啥玩意,一要用的時候就沒電了。
老張沒吭聲,頭照樣低下去,而且比以前更低,仿佛胡琴一下子也變矮了一樣。
她說,唉,算了,我出去打吧。
放下了手中的笛子。她想,早就該給老吳打個電話了,不就一個電話,何況說好今天市電視台要來錄像。
老馬開始在她隨身帶著的一個皮包裏翻了起來。那裏有一個小本子,上麵有老吳家裏的電話。還有老花鏡,老馬摸索了半天,摸出了老花鏡的盒子。一隻手拎著皮包,一隻手又摸索了半天。一邊摸索,一邊嘴裏嘀咕,唉,放哪兒了,沒忘帶吧。然後,整個臉像是都埋進了拎包裏,一會兒又抬起頭,想一會,說,真是老了,啥都記不住。
老張看著老馬,覺得這個動作這般熟悉。老伴活著的時候,也總是這個樣子,老花鏡掛在鼻尖上,東找西翻的,什麼東西都是要找半天,或者,一邊找一邊抱怨自己老了,記性不行了。老張略有些遲疑,還是把手伸到外套的衣袋裏,摸到了手機。邊取邊像是解釋說,用這個打吧,電不多了,但是打一個電話還可以。上麵有老吳家的電話號碼,我給你找出來。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知道你這個人,小氣得要命。
老張鼻子裏發出了像是哼的一聲。
難得你大方一次。老馬說,那你給我撥好吧,我使不來你那東西。
真是土老帽。老張說了句。你這個人話就是多。真不知道,你家那口子是咋受得了你。我要是一天到晚跟你過日子,非煩死不可。
你也就這樣,不說別人就難受。老吳肯定是生你氣了。那天明明就是你起調起高了,你非說,是老吳不行,氣不足。老吳當時那個臉色就不好。
就是老吳氣短得厲害,本來笛子這個東西就是要靠肺活量的。你看那天,他上了三樓就氣喘得不行。
老張不再吭聲,而是拿起笛子,吹了兩聲,很快就放下。
老馬喂,喂,一連串喂了好幾聲。然後滿臉不解地看著老張。老張左手拿過手機來放在左耳上,身體也自然地左邊傾斜。他的右耳早就聽不見了,因為這個,老張比別人早退休五年,算是三級工傷。老張說,他還不算聾,至少一個耳朵還管用。原來同在一個車間的工友早都帶著助聽器了。別說拉琴,就是聽琴能聽全乎就不錯了。
老張喂了一聲,很快安靜了下來,屏聲靜氣地聽了一會,才說了聲,沒人接。家裏沒人。
他們互相看了看。算了,不等他了,再練一會吧。他說。
老馬說,不會故意不接電話吧,肯定家裏出啥事了吧,怎麼老兩口都不在家。
也許,老吳,到別處玩去了。
不可能,怎麼會呢?那老吳就不愛出門亂串,你沒聽他講嗎,上次他和老伴跟著旅行團出門,差點沒累出心髒病來,回來躺了好幾天,那是花錢買罪。說是再給他倒找錢他也不去了。像咱這樣多好,拉著,說著,也玩了,也樂了。沒準這電視台這麼一播,咱們出名了,還能到處趕個場子,走個穴,再掙點外快啥的。
想得怪美的,幾個老家夥能碰到一起,玩到一起,樂到一起就不錯了。
到哪兒找這幾個老貨去呢,老馬說,咱老幾個還是有緣啊。
說完,他們兩對視了一下,一起笑了。
你別說,就老吳人家最厲害,咱們識個簡譜還可以,人老吳識五線譜,啥樂器都能擺弄兩下,你沒聽嗎,老吳說,要不是當年他成分不好,早被歌舞團招去了。他今天下午要是不來,我看還錄不了,總共三人,少一人,還是個主力軍,這咋撐得起台麵。
我第一次聽他吹笛子,我還真以為他是專業團體退下了的呢。
那還是夏天的時候,有一次,在公園鍛煉的老馬,聽到魚池那邊傳來斷斷續續的笛子聲,吹的都是當年老馬他們年輕時的老歌,什麼情深意長還有逛新城、繡金匾之類的。老馬不知不覺尋著笛子的聲音就來到了池邊。夏天的魚池,水麵上荷花開得正盛。一個老頭,背對著小路,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有人在他的身後。老馬站著聽了好久,他似乎並沒有發現。看得出來,他吹得挺投入。老馬在附近尋到了一個石墩子,正好可以壓腿。後來的幾天,老馬就總是來這個池邊壓腿。直到第三個星期的一天,老馬才知道,這個瘦小的老頭姓吳,也就是他們現在老吳老吳叫著的老家夥。
那天,老吳吹的是在那遙遠的地方。老馬隨著他的笛聲的節奏,一下一下地壓腿,一下一下地甩胳膊,壓著壓著,甩著甩著,不由得就跟著笛子哼了起來。後來,她意識到時停了下來,發現周圍空蕩蕩的,笛聲沒了。這個背對自己,麵向魚池的瘦老頭轉了過來,在看她。老馬有點不好意思了。師傅,你吹得真不錯。是專業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