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綰恍然大悟。據說他當時茅塞頓開,從此死心塌地地跟隨王陽明,並且經常在反對王陽明的人麵前為王陽明辯護,成了王陽明最忠實的信徒之一。不過,黃綰年老後,有一天早上醒著躺在床上思考。不知他想到了什麼,突然大叫一聲,吼道:“王陽明心學就是枯禪!”說完這句話後,他把餘生的光陰都用在反對王陽明心學上了。
把王陽明心學視為枯禪,是當時反王學的一個主流。王陽明對反對派曾多次反駁,他說他的心學和禪學的區別就在於實踐。他說,我們每個人的心像一麵鏡子,你隻需要時刻保持著它的一塵不染。如何保持呢?禪宗說要勤擦,也就是在心上擦。而王陽明也說勤擦,但要以實踐為指導,不能枯坐在那裏,認為我心沒有惡念了,認為我內心強大了。是否有惡念,是否內心強大,非得去實踐中驗證一下。如果不去實踐,就會流入枯禪的境地。
用儒家語境來說,禪宗注重的是修養(尊德性),而幾乎沒有學問(道問學)。而他的心學是既有修養又有道問學的。禪宗沒有進取,而他的心學就是一門要人進取的學說。這是王陽明心學和禪宗最靈魂的區別。
王陽明對佛道的態度很有點“忘恩負義”,佛道二教為他的思想供給了充沛的源頭活水。但創建心學後,他對佛道給予他的幫助閉口不言。有人向他請教道教長生之術時,他勸對方不要沉迷於此,因為即使你明白了長生術,也不過修個不死的肉身。接著他推銷他的心學:心學卻能讓人有一個超越生死的精神境界。
他的弟子王嘉秀喜歡談仙佛,並且以獨到的見解對王陽明說:“佛教以超脫生死來勸人信奉,道教以長生不老勸人信奉,其本意也不是幹壞事,究其本質,也是看到了聖人的上一截,但非入道的正途。今天誰要做官,可經科舉考試,可由鄉裏推舉,可借大官綠蔭,同樣可做大官。如果不是仕途的正道,君子是不會接納的。道、佛到終極點,和儒學大致相同。後世儒生,往往隻注意到聖人下一截,因而上下分裂,失去了聖人的本意,從而使儒學變為記誦、辭章、功利、訓詁之學,到底不免發展為異端。從事記誦、辭章、功利、訓詁之學的人,終身辛苦勞碌,毫無收益。看到佛徒道士清心寡欲,超然世外,反而感到自己有所不及。今天的學者不必先去排擠佛、道,而當篤誌學習聖人之學。”
王陽明很不讚同:“你所講的大體正確,但說上一截、下一截,也是人們理解有失偏頗。至於說到聖人大中至正的道,上下貫穿,首尾相連,怎會上一截、下一截?”他警告王嘉秀,“我年輕時在聖學上不用功,轉而去佛道上求取,偶然有所得,但很快就覺悟不對。後來在龍場終於發現聖學,懊悔錯用了二十多年工夫。佛道之學和聖學隻是一張紙的距離,所以不容易辨別,隻需要立誌於聖學,將來必能看透。”
那麼,一張紙的厚度到底是什麼呢?
王陽明極力指責佛教:“佛教徒擔心父子連累他,就離開父子;擔心君臣連累他,就離開君臣;擔心夫妻連累他,就離開夫妻。佛教徒總說自己不執著於‘相’,其實這些都是執著於君臣、父子、夫妻的‘相’,所以他才逃避。我們儒家,有個父子,就給他仁愛;有個君臣,就會對他忠義;有個夫妻,就給他禮節。什麼時候執著於父子、君臣、夫妻的‘相’呢?”
由此可知,這張紙的厚度就是責任心和使命感。儒家有,佛道沒有。簡潔地說,王陽明心學是一門要人去外麵建功立業的學說,而佛道是龜縮避世的學說。
但是,他雖然對佛道二教如此恩斷義絕,可他思想的靈魂書《傳習錄》中到處能看到佛道二教的影子。比如佛家的“明覺”“無善無惡”,道家的“聖胎”,特別是下麵這句話:“良知就是易,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濟,不可謂典要。”這簡直就是把道家的語境生吞活剝過來的。
問題是,從一頭老虎的胃裏發現了幾塊狗肉,你能說老虎是狗嗎?
1515年農曆八月,皇帝朱厚照心血來潮,準備舉行隆重的佛事接引佛祖。王陽明就寫了一道奏疏《諫迎佛疏》。他說,佛是夷狄的聖人,我們中國的聖人是孔子,佛在夷狄教化萬民正如孔子在我中國教化萬民一樣。但陸地行走要用車,水上行走要用船,把船放到陸地上,寸步難行,把車推進水中,必然下沉。我擔心佛來到中國會水土不服。您既然有尊敬佛的心,就必有尊孔子的心。何必舍近求遠?他又說,佛固然有不惜身體拯救世人的心,但修成佛,可是要苦行的。而我們儒家的聖人,諸如堯舜什麼都不用做,隻是端坐那裏垂拱而治就是了。皇上您何必放棄完美的先賢,去追求夷狄的聖人呢?
這封奏疏並未呈遞朱厚照,王陽明寫完後就把它收了起來。與其把這封奏疏看成是他向皇帝的建議書,倒不如看作是他對佛教的看法。在他眼中,佛教既然不適合中國,也就不可能是聖人之道。
1516年之前,王陽明在北京、浙江餘姚和南京之間來回遊走,他雖然有官職在身,但始終把講學當成第一要務。而且專挑山水秀麗之地,和弟子們一麵遊覽山水一麵講學。這種在山水之間講學的方式成了王陽明講學的一大特色。他的學生越來越多,學生裏的高官顯貴也越來越多,當時的組織部部長(吏部尚書)方獻夫都成了他的入室弟子。他當初經略四方的理想似乎泯滅了。因為他有新的追求,他想讓更多的人知道成為聖賢的道路,這是一條充滿陽光和激情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