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貧困的貴族與富裕的賤民到底誰生活得更好(1 / 1)

陳郡布販灌嬰,隨同大軍北行。這個人相貌普通,舉止謙恭,與大部分升鬥小民全無區別。

他用了一筆錢,買得軍尉李必的默許,不住帳篷。

帳篷人多,冷、臭、吵。

驛站的正房,住著軍官,偏房,通常賣給有錢人。

金錢麵前,人人平等。

夜深人靜,灌嬰在燈下悄悄地畫圖。

畫的不是山川形勝,不是軍隊營寨,是服裝樣式。他是商人,不是間諜。雖然間諜經常以商人的身份作為偽裝,但負責任地說,到目前為止,灌嬰還是個純粹的良民。走南闖北賣布,偶爾也設計幾款新潮的服裝。

“庶人白袍。官員戴冠,寬袍大袖,腰配書刀……”

與軍尉李必的命運一樣,幾年後,深夜埋頭繪畫的灌嬰,畫的已不是舒適柔軟的衣服,而是陣圖、營寨這些不吉祥的內容。?走道上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有人輕輕地敲門:“先生,恕我等冒昧,深夜打擾。”

灌嬰趕忙起身,屈膝跪下,手掌著地,額頭貼在掌上,沉聲道:“賤民灌嬰恭迎列位爵爺。”

六位大夫、五名官大夫、三個庶長蜂擁而入,跪倒,膝行,試圖將灌嬰扶起。

灌嬰道:“國家法統,賤民見到貴族必須跪拜,我起身就觸犯法度了。爵爺們向賤民下跪,有司察覺,就是‘亂製’之罪。”

貴族們隻好站起來,鞠躬致敬,規規矩矩地立在牆邊,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

這十四位國家統治階級的成員,麵容枯槁,愁眉苦臉,衣衫襤褸,瑟瑟發抖。

商鞅變法,獎勵耕戰,設爵位二十級:公士、上造、簪嫋、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長、右庶長、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駟車庶長、大庶長、關內侯、徹侯。

從哪裏得到就從哪裏失去。秦國的興盛源於軍功爵製,衰亡也出於軍功爵製。

對外大肆用兵,對內大興土木,大量的士兵、農民獲得爵位,政治地位越來越高,經濟上卻日益貧乏。身為“貴族”而不名一文,乞丐一樣乞食掙命。統治基礎如沙築的河堤,虛弱不堪。

一個社會,法律規定:富人卑賤,窮人高貴,這個社會,你如何評價呢?

“請爵爺上坐。”

訪客再度鞠躬,盤腿坐在地上。

“爵爺們坐得離賤民如此之近,又觸犯國家法度了。”

眾爵爺往後移動屁股,確保離賤民三步之遠。

灌嬰依製拜了十四次,伏地。

一位肩膀上寫著“大夫”的老人道:“先生無須對我等這般禮敬。我們身無長物,擔當不起啊。”

灌嬰道:“尊卑有別,當持禮相待。這是國家的法統,一時一刻也不敢違背。”

老人歎道:“如今富商大賈仗著有錢,時常輕慢貴族。先生年紀尚輕,卻知禮重道,實在難得啊。”

灌嬰道:“您是長者,我是晚輩,即使沒有國法,也理當如此。”

老人沉默半晌,終還是鼓起勇氣,開口道:“先生,一路都要花錢。您明白我們的處境……”

北方天氣酷寒,征途漫漫,朝廷配給的糧食難以糊口,衣物單薄,藥品奇缺……這些救命的物資,需要沿途高價購買。

“爵爺高壽?”灌嬰道。

“六十了,不幸我活了這麼長。”

“在下冒昧,請求以子侄的身份,孝敬叔伯幾個小錢,是否恰當?”

“這,這……這樣再好不過了。”

灌嬰跪行到床邊,取出幾個銅鑄的“半兩”錢,雙手捧著。爵爺們伸手拿走自己的一份。這些手骨節粗大,布滿褶皺,全部裂出了血口,有的還化膿了。拿到錢的人臉上閃過一絲喜色,作揖,鞠躬,有人跪在地板上流淚。

灌嬰冒著冷汗,叩首道:“違製了,違製了。”

爵爺們倒退著出門。沒等他們完全出去,又擠進來十七個,身份與第一批相同,都是貴族。狀況卻並無二致,皆屬窮苦不堪。灌嬰不敢掉以輕心了,捧出幾十個錢,央求道:“懇求爵爺出門時,擋住進來的人,賤民已經沒錢回報爵爺的關照了。”

爵爺們表示堅決支持,三個人堵住房門,其餘的人一邊鞠躬一邊迅速離開。

灌嬰透過門縫,發現走道上擠滿了人,住在附近的商人不堪其擾,跪著拿木棍敲打爵爺們的腳。

恩賞將士乃朝廷的雨露和福澤,卑賤的商人不自量力、越俎代庖,是為大忌。有司察覺,後果不敢想象。

灌嬰慌忙熄燈,把門鎖緊,搬了個大櫃子擋住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