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雪原,一隊人馬,約兩百騎,像一條黑線在白紙上慢慢滑動,一直滑向遼遠的南方。
丞相李斯的馬車,帷帳低垂,悄無聲息。
自召見北軍將領後,李斯丞相就沒在大庭廣眾之下出現過。隨員紛傳,老頭子受了風寒,又喝了過多的烈酒,吃了過量的羊肉,一時冷熱糾纏、陰陽失調,病倒了。軍中的醫生,選好的去了幾批,不見效果。隻得從匈奴請來名醫,用進口藥悉心調治,方才有了幾絲活氣。這般折騰下來,半個月就過去了。算上路程消耗,已臨近回朝複命的期限,不得不強撐著病體,勉力南歸。
正巧匈奴的右穀蠡王到邊境遊獵,約了扶蘇喝茶,公子早早出了邊境,到北邊去了,一切送行事宜,皆由蒙恬辦理。黎民百姓想不明白,兩個大國在邊境陳兵數十萬,多次交戰,一定勢同水火,怎麼將帥們還會約著喝茶。其實,國事與私誼是兩個不同層麵的內容,完全可以並行不悖。大家在戰場上對砍,那是工作;下班後喝喝茶,那是生活。
王離與蒙恬拱手道別:“來日相見。”
蒙恬一揖到地:“將軍慢行。”
王離前行了數百步,見蒙恬還立在雪中,便下馬來,步行返回道:“為公事而來,過於苛刻,請將軍寬恕。”
蒙恬笑道:“將軍客氣了。”
王離道:“家父時常提起將軍,感念當年一同出征,患難與共的時光。”
蒙恬道:“王賁將軍安好?”
王離神色黯然,良久方道:“舊傷時常發作,內外皆已朽壞,恐怕不久人世了。”
蒙恬道:“曆經戰陣而不死的人,必當長壽。將軍請勿傷懷。”
王離行禮道:“拜謝將軍良言。”
蒙恬回禮。
王離轉身,走到馬前,呆立許久,歎了口氣,又走回來:“叔叔是否覺得小侄貪墨過甚,有失家風、有辱秦軍?”
蒙恬拍拍王離的肩,悵然道:“王家、蒙家,數十年間,大小百戰,屠滅六國,殺人無數,造下深重的罪孽。遲早必遭天譴,殃及子孫。多攢點錢,提早做準備,有什麼錯呢。”
王離跪倒,臉埋進雪中,半晌不動,不時,大雪蓋過半身。
蒙恬如朽木一般,呆立不動。
朔風聲中,王離抬起頭,竟是滿臉淚痕。
蒙恬道:“軍中人事將有變動,請將軍盡快熟悉北軍軍務。”
王離驚道:“莫非……”
蒙恬道:“公子已向朝廷薦舉,由你出任北軍大將。”
王離愕然道:“將軍您要到哪裏去?”
蒙恬道:“蒙驁、蒙武、蒙恬三世為將,將氣衰微。若戀棧不退,並非國家的福氣。”
王離顫聲道:“王翦、王賁、王離,何嚐不是三世為將?”
蒙恬閉目不語。
王離行禮、轉身,前行數百步,上馬。這位即將統領數十萬大軍、係國運於一身的將領,且喜且悲,一時振奮,一時恐懼,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假使時光倒退十年,任何一個職業軍人,得到執掌一個軍團的權柄,必將欣喜若狂、感激涕零。這不但代表著現實世界中的赫赫戰功,更意味著竹簡史冊上的濃墨重彩。誰不為之傾倒,誰不為之折腰?可是,形移勢轉,當年無限權勢、無上榮耀的虎符,已變成燒熔的鐵漿,誰都不敢伸手觸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