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了依泉。
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正蜷縮在一個小花園的角落。我的麵前,是一片生機盎然的小植物,散發著青草特有的香氣。
這是我和外婆一起生活了十五年的老房子。鵝卵石壘砌的圍牆四周被陽光鑲上了金邊,有男孩推開白色的木門走了進來,他的臉逆著光,讓人看不清輪廓,卻令人莫名地覺得他一定有燦爛美好的笑容。我閉上眼睛,任憑他同我並肩坐在一起,時間靜止下來,心中的慌亂,在這溫暖裏穩妥而平緩。
我已經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每當我感到悲傷難抑的時候,我的麵前就會出現一道白色的門。門外是我想逃開的世界,門裏,是寧靜美好的花園,總有一個男孩靜靜地陪伴著我,讓我平複心底的那些難過。
“喂,說你呢,道歉的話,我可以不再追究。”一個甜美卻刻薄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眼前的美景與陽光猛然消失,我在一片黑暗裏,回到了眼前的世界。或許,剛剛隻是思緒開了個小差,做了一個小夢吧。
此刻,我正穿著單薄的吊帶和打底的小短褲,蹲在熙來人往的大廳中央,過足的冷氣讓我微微有些顫抖。
與其說這是高三年級的畢業聚會,不如說這是學校“貴族”們的派對。不少低年級有人脈的同學也混了進來,端著紅酒杯趾高氣昂。眼前這個穿著香檳色裙子的女孩正是其中一個。而我,隻是一個無奈幫朋友頂班的服務生,不過與她撞了一下肩膀,便被一口咬定偷走了她的項鏈。
“不心虛的話,就把外套脫下來給我檢查。”女孩蠻不講理。
我沒有理會,端著托盤徑直走過,卻被她的同伴用力拉住胳膊,酒杯跌落,碎了一地。許多人看了過來,眼神裏滿是幸災樂禍的觀望,他們甚至開始竊竊私語,慢慢地圍了過來。
無論怎樣辯解與反抗都隻會讓自己陷入更加尷尬的局麵,於是我索性把托盤放在地上,很快地脫掉了製服,然後伸開雙臂站在女孩的麵前,我說:“還需要搜身嗎?”
我不假思索的一係列動作,讓女孩瞠目結舌。
“不需要的話,我要開始工作了。”我蹲在地上開始收拾碎酒杯,適才那個小小的夢讓我從剛才的難過中抽離了出來,再次聽見這個刻薄的聲音時,我竟然笑了笑。
“沒有找到項鏈的話,應該道歉的人不是你嗎?”我拾起散落地上的製服,站了起來,“不過,你廉價的道歉我還真不需要。”說完,我頭也不回地用最驕傲的神情走出了大廳,但是起身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人群中的季蔚朗,他和其他人一樣,帶著一抹戲謔的表情,像是在看一個小醜的滑稽表演。
我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也從不奢望他會像王子般解救我。這一年,我已經習慣他是一個毫無交集的陌路人,卻不能習慣他在我最狼狽時,看我的笑話。
匆匆轉過頭,我幾乎落荒而逃。
在更衣室換好衣服後,董嘉樂的電話來了,開頭劈臉的就是一堆問句:“你看到季蔚朗沒有?今天有沒有特別帥?穿燕尾服了沒?有沒有跳舞?”
“這麼好奇,你怎麼自己不來看?”
“沒辦法啊,家裏突然有事,你知道這個兼職我費了多大勁才拿到的?好多女孩都為了看季蔚朗想混進來!不是想著你癡癡暗戀他,這個機會我才不給你呢!”
“我沒有暗戀他,我隻是……隻是以前認識他,然後……”我的聲音毫無預料地變得好低,“然後,他應該忘記了。”
派對是在郊外的一個半山別墅舉行,荒涼的公路上沒有出租車,即使到公交車站也要步行40分鍾。
朦朧的夜色裏,月亮探出了頭,而我身後,響起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我低下頭,看著一前一後的兩個影子在深夜的公路上不斷重疊,又不斷錯開。走到第一個紅路燈口時,我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過身直直望向季蔚朗。
微亮的路燈下,季蔚朗堅毅的輪廓被打上了溫暖的光芒,但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神色,看也不看我地一直前行,直到走到了我的身旁。漫長的紅燈,我們相互沒有說一句話,橙色的燈光滿溢在我們之間小小的空間裏,當一輛輛從派對歸去的車從我們身邊駛過,季蔚朗下意識地站在了離我更遠的位置。
很大的風吹在我的臉上,有人在喚著季蔚朗的名字邀他上車,他卻拒絕著,掏出一枚硬幣拋了起來,說:“今天想體驗公車。”
空蕩蕩的末班車關掉了空調,也關掉了燈光,隻有前排的車窗被推開,清爽的夜風撲麵而來。我知道季蔚朗就在最後排的位置,而我再也不願回頭,我將頭靠在玻璃車窗上,沉沉睡去。
我一直記得依泉的夏天,青石鋪就的小路邊栽滿了潔白的梔子花,在灑滿陽光的清晨裏發出清冽的芳香。15歲的我穿著寬鬆的白襯衣,紮進湖藍色的及膝裙裏,捧著一遝書輕快地從大街小巷穿行,微風拂過,便有露珠落在頭發上,涼涼地順著發梢滑進脖子裏。
依泉鎮上的圖書館很小,是一個隻有兩層的木樓,木質和書籍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有一種特別而讓人迷戀的香氣。
我總是第一個到圖書館還書,然後再用一個早上的時間選書帶回家。吃一頓外婆做的清淡可口的午飯,靠在藤椅上看書,間歇裏和外婆下一盤棋,房間裏彌漫著自製奶茶的濃鬱香氣。
這便是我年少時光裏最尋常的一個周末。
但這天出了一些意外。
從圖書館出來的時候,一輛飛馳而過的機車突然從街角拐彎處衝了過來,速度快得我來不及閃躲,為了避開我,機車猛然掉轉車頭,重重側倒在了離我兩米遠的地麵上。
“你沒事吧?”我慌忙跑過去。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個奔跑的姿態,從此徹底改變了我人生的軌跡。季蔚朗,就是這平淡無奇的一天,突如其來地闖進我的生命。
季蔚朗傷得並不重,他單手撐在地上,扯開了頭盔丟到一邊,一張少年英俊的臉龐在濕漉漉的汗水下,竟顯得明朗無比。
“你看我這樣子像有事還是沒事呢?”他抬起頭望著我笑。
沒等我說話,他已經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拍了拍褲腿上的灰,扶起機車,問我:“還不走?是等著要對我負責嗎?”
我這才注意到他右胳膊處的皮膚被摩破了皮,露出一大片血痕。順著我的目光,季蔚朗也轉頭看了看胳膊的傷口,卻一臉無所謂,拍了拍肚子說:“我現在更想處理下我肚子的問題,好餓,有什麼好吃的地方推薦嗎?”
即使在此後無數次的夢裏,我也記得季蔚朗那一刻的表情,帶著小調皮,又那麼柔情似水,他微微垂著頭看我,長長的睫毛幾乎要碰觸到我的臉龐。我屏住呼吸,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我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是處於何種心境,也許是因為外婆是鎮上最好的外科醫生,也許是因為我唯一覺得鎮上可推薦的飯菜便是外婆精心準備的小食,也許,隻是這一瞬間想要與他的人生有所交集的念頭。
我將他帶回了家,不去追問他來自何方,甚至不去了解他的名字。
在簡單處理傷口、吃完一頓可口的家常便飯後,季蔚朗向我和外婆告別,臨走前他回頭大聲對我說:“我叫季蔚朗。”隨即跨上機車,從我家門口那條長長的青石小巷的盡頭消失。
他沒有問我的名字,而我看著他離開,獨自小聲地回答:“我叫林路雪。”
這是我們初識的場景,它常常出現在我的夢境裏。
這一次,卻有所不同。所有的畫麵在夢的最後如同斷掉的膠片,飛快地閃現回放,終於定格在了圖書館的大門前。我看見自己捧著書從裏麵輕快地走出來,就在季蔚朗的機車飛馳而來之前,一種莫名的牽引讓我突然回頭了。
然後,我看到了那個總是在白色大門中出現的翩翩少年,他靠在圖書館門口,有風吹起他的衣角,我依然看不清楚他的臉龐,卻感受到他陽光般撲麵而來的笑容。
“你是誰?”夢裏的我輕聲追問。
他依然看著我笑,卻並不回答。
我就在他的笑容中醒來,頭重重地撞在玻璃上,公車載著我在清冷的大街上穿過,車後排的位置早已空空蕩蕩。肩上不知何時被搭上了薄外套,在大風呼嘯的車廂裏將我輕輕包裹。
那次的初識後,季蔚朗常常出現在依泉,他總在周末的早上等在圖書館外,在我走出來時突然騎著機車從我身旁掠過,然後在不遠處猛刹住車,回過頭看著被驚嚇的我,得逞地大笑起來,笑聲肆意而爽朗。
每次來依泉,季蔚朗都騎著那輛比轎車還要昂貴的機車,當然,那時候的我還不懂。我所知道的,隻是車上的他,眉宇總深沉地糾結在一起,身上帶著深深淺淺的傷痕,風塵仆仆。而下車的他又即可換上笑臉。看起來,像是這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尤其是午飯的時候,他誇張的讚美和很好的食欲總是逗得外婆哈哈大笑。
外婆常說,季蔚朗是個有故事的孩子,但他非常單純善良。她同我一樣,從不過問他的事,隻是會在周末特地做一桌他愛吃的菜,如同我從不問他為何來到這裏,隻是在他出現的每一刻,靜靜地陪著他。
偶爾季蔚朗會突然出現,讓人措手不及。高中的第一天,當我穿著不合身的校服走出學校大門,他就靠在機車上等我。一條做舊的牛仔褲,印了人頭的T恤,書包鬆鬆垮垮地斜在肩膀上,一副逃課的叛逆少年模樣,卻好看到讓他不得不擁有囂張的資本,站在人群中,那麼耀眼。
看見我,丟過一個hellokitty頭盔:“上車。”
“去哪裏?”
“上來就是了!”
我坐在他身後,雙手緊緊抓住後座,他飆車的瘋狂,我見識過。沒想到季蔚朗這次很慢,他悠悠地調轉車頭,載著我回到了校園。
“到我學校幹嘛?”
季蔚朗沒有回答,隻是載著我一圈一圈地轉悠著,轉悠完了整個校園,最後在運動場邊停了下來。夕陽的餘暉從遠處的山頂上灑了下來,像一片薄紗溫柔地覆蓋在大地上,四周安靜得隻聽見知了的歌唱,季蔚朗伸著懶腰,站在高高的看台上,說:“我隻是想看看,你今後都要一直生活的地方。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你不去海城,而留在這裏了。”
說完,他回過頭來看我,玫瑰色的夕陽中,他的臉龐那麼溫柔美好,我愣愣地凝望著他,幾乎就要沉醉在他的眼光裏,卻下意識地想起自己那極度不合身而又土氣的校服,他眼裏的我,一定很醜吧?
這樣想著,我埋了下頭,把玩著手裏那傻兮兮的頭盔。
“頭盔有什麼問題?”季蔚朗看我抱著頭盔不放,問我。
“沒什麼……不過,跟你的車很不協調。”
“專門買給你的,當然不協調。”季蔚朗又笑了起來,仰起的下巴滿是快樂的弧線。
而當季蔚朗終於明白我為何選擇留在依泉之後,他又怎麼會懂得,在失去他音信的半年後,我將自己連根拔起,來到了這個喧囂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