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從廊下一路疾走,走到門口時,雨已濕了半邊肩,還好捧著的銅甌沒進水,她沒忙進屋,望虛掩的門裏瞧去一眼,有吵鬧聲沒遮攔地透了出來,高示其沒睡,歪在床上和諸葛果玩樗蒲,誰輸了誰打手板。
諸葛果一身的女道士打扮,裝裱著出世的模樣,卻玩著世俗的遊戲,她才學會樗蒲不到兩日,就已把高示其贏得一敗塗地,高示其的兩隻手心已被打得通紅,幸而諸葛果手勁不大,不然非得打殘了,高示其起初還強撐著,說打就打吧,後來輸不過,便輸了一堆口頭物品,比如丞相案頭的硯台,丞相常使的毛筆,丞相裝印的囊,丞相腰帶上懸的玉佩,等等,諸葛果一一記下,說待會去找爹爹要。
小南其實很納悶,為什麼丞相會讓高示其留府養傷,高示其自己沒有家麼,留就留吧,還放心讓女兒和高示其來往密切,兩個平日裏眉來眼去,還躲著說悄悄話,動輒編排這個那個丞相府僚屬的壞話,損話說了幾大籮筐,從不避嫌,滿府裏現在都紛傳諸葛果和高示其有風月情懷,隻怕丞相是想把高示其召進來做女婿,對於這樁婚姻,大家夥都覺著挺靠譜,唯有華進吼了一聲“放屁”。
丞相對高示其可真是令人生疑的好。
小南心底歎了口氣,她輕輕敲了敲門。
諸葛果回頭,看見小南就笑了,對高示其擠擠眼睛,“藥來了。”
這一陣子,總是小南為高示其送藥,外敷的內服的,黃月英吩咐她好生照顧高示其,要湯要吃跑勤點兒,她也沒有不願意,隻是外邊傳出了小話,說將來諸葛果嫁給高示其,她得做陪嫁丫頭,隻怕日後也要被高示其收在房裏做小,這讓她好多天都不自在。
高示其聽說又要喝藥,眉頭皺做一團,口裏已苦得咽不下口水。
小南把銅甌放在案上,取了幹淨的碗,倒了滿滿一碗,吹了吹,說道:“不燙。”
她把要藥碗遞過去,高示其快哭了,苦了一張臉向諸葛果求助。
諸葛果偏做了個撒手不管的模樣,“你慢慢吃藥,我去找爹爹要賭債。”她背起手,道士長袍拖下來,正了神色,瞬間成了不問人間煙火的檻外人,一搖三晃地便出門了。
高示其捧起藥碗,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鼓作氣飲了個滴水不剩,便把碗一丟,吧咂著嘴皮,“太苦了。”
“良藥苦口嘛。”小南溫柔地說,還遞了一卮水給高示其。
高示其漱著口,隻是歎氣,“憋死人了,成日在屋子裏悶著,不是吃藥便是行針,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再悶下去,我要夭折了。”
“我瞧你不悶呢,身邊總不缺人,華將軍,女郎,都來陪你說話,陪你玩耍。”小南不鹹不淡地說。
高示其聽不出小南話裏的異樣意思,“我想出去,老在屋裏呆著沒意思,”
“那你當初還想進丞相府來養傷。”小南這一句脫口而出的話卻沒讓高示其察覺。
高示其嘿嘿笑,心裏咕嘟咕嘟冒著泡泡。
小南沉默著,麵色沉沉的,似乎情緒不佳,良久,幽幽道:“挺羨慕你的。”
“羨慕我?”高示其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想要麼是耳朵出了問題,要麼是小南腦子出了問題,羨慕街邊的野草,也不要羨慕自己。
小南豔羨地說:“總有人維護你,憐惜你,照顧你,無論你做了什麼錯事,都會得到諒解,難過了有人陪你傾訴,寂寞了有人陪你玩耍,你走到哪兒,都有人牽掛你,可不讓人羨慕麼?”
“沒有吧。”高示其不相信自己有這麼牛逼的魅力,“我沒父沒母沒有家,孤單單一個人,活得不如一捧草,你說的那個人不知道是誰,但絕對不是我。”
“我也是孤單單一個人,我也沒父沒母沒有家,可也沒人陪我。”小南神情黯然,眼圈竟要紅了。
高示其最看不得女人傷心,她本就對小南心存愧疚,這當口更生出憐憫之情,安慰道:“沒關係,你若是難過了,寂寞了,我可以陪你的,雖然我挺笨,不會說話,還老闖禍,可我會說笑話,還會耍拳舞劍,你不會悶的。哦,大不了讓華進教你玩樗蒲鬥蛐蛐,學會了,我們一塊兒玩好麼?”
這話白得像沒味道的水,可卻是高示其的真心話,小南說不得是什麼感受,她看著高示其,勉強笑了一下。
他們本該是天涯淪落人,他們本該相互慰藉相互取暖,怎麼就在心裏生出暗瘡來,怎麼就不能剖開心胸一訴衷腸,若是能消弭芥蒂,換一個明明朗朗的肝膽相照,那該多好呢。
倘或能把猜忌、嫌隙、芥蒂都摘掉,嫁給高示其,其實也不失為一種好的結局,一輩子尋一個還算湊合的男人,做他枕邊溫婉綻放的白蓮,為他生兒育女,漿洗執帚,雖然不夠愛他,也能忍受。
高示其因吃了藥,那藥力上來,她撐不住,便沉沉睡去了,這一睡,像悶死在水裏,雷打也不動了。
小南守著她,看她在夢中咧著嘴笑,像是遭遇了什麼喜不自勝的大好事,快活得不知天高地厚,隻想把全世界都喚醒,喊一聲我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