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她向來平靜無波的臉上居然泛起了一抹奇異的殷紅,甚至連語氣,都像少女般輕柔而綿軟起來。“我知道他為什麼會獨獨留下我一個人?因為他們一家三口,都喜歡吃我煮的飯菜。為了報答他們的知遇之恩,我那時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努力地研究菜譜,力求讓每天的菜品都新穎別致,力求讓病情每況愈下的夫人多吃幾口飯。”
“玲姨,夫人吃了那麼多藥,病情一直都沒有緩解嗎?”我好奇的問。
一向沉穩的玲姨,居然破天荒地慌亂起來,她麵容緊張,眼神閃爍,就跟被人羈押在看守所裏嚴刑拷問的犯人一樣。“我……也不知道什麼原因……?總之,一直都是沈元一幫夫人煎藥,喂藥的,無論多忙,他從不讓我和喬遠幫忙,每次都親力親為。……夫人為了寬慰深愛的丈夫,不管藥有多苦多難喝,連眉頭都不皺地一口就灌了下去。可惜她那樣的天姿國色了,病到後來,卻隻剩下幾把幹癟癟的骨頭了……。也許自知時日不多了,我不止一次看見她深夜起身,抱著年幼的阿可泣哭不止……。”
隨著玲姨的描述,我眼前徐徐打開了一副畫軸,畫麵上的女人,黛眉深鎖,弱質纖纖,她眷戀丈夫的如海深情,又不舍乖巧可愛的年幼稚子,但命運那張猙獰的大手,卻把她捏在手心裏,慢慢碾壓成齏粉,然後揮灑在風中。
雖然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但玲姨回憶起來,仍不由得濕潤了眼眶。“哎,要說可憐,卻還是阿可,那麼小的一個孩子,卻不得不承受永失親娘的悲痛。夫人去世那天,我找遍了整個小區,才在一座廢棄的樓道裏找到了蜷縮一團的他。他的樣子倒很平靜,隻是那雙圓睜的雙眼麻木而又空洞,就跟一個哀莫大於心死的成年人一樣。夫人出殯那天,所有的親朋好友都說他冷漠,都已經是六七歲的孩子了,母親去世了居然沒有流一滴眼淚,但隻有我和喬遠知道,那孩子的心裏,已經被人刨了一個再難愈合的洞。他的痛,比任何人都要深,都要狠,都要尖銳,可他卻隻是漠然地盯著棺材,仿佛即將長眠於黃土中的那個女人,與他根本就沒有任何幹係……。”
其實這種痛到極致淚腺就枯竭的感覺,在我的父母雙雙去世時,我也深有體會。所不同的是,我十七歲時才經曆的那種肝腸寸斷,年僅七歲的沈奕可卻已經過早地領悟到了。
不知那個時候?有沒有一個善良溫暖的人?把那個故作冷漠的孩子緊緊地摟在懷裏,告訴他:“別怕,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想,一定沒有。
雖然他的身邊不乏有喬姨玲姨這樣的忠仆,但肯定會無一例外地被他故意豎起的刺,驚嚇的退避三舍。
玲姨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自言自語般說:“不想了,都過去了,如今的阿可,也已經長大了,夫人也終於可以含笑九泉了。”
我卻意猶未盡地問:“玲姨,你所說的那個小區,是不是叫做公正小區?”
玲姨連連點頭說:“是的,你怎麼知道那裏?你去過那裏嗎?”
“我……我曾經在那裏給大少打過工。”
“哎……那裏真是一個傷感的地方,夫人當初就是在那裏去世的。也是在那裏,阿可養成了一種怪癖,他讓我把夫人熬藥用過的藥渣用布包縫成一個小巧的香囊,然後每天都佩戴在身上,這一佩戴,就是二十年。別人都說他怪,可隻有我知道,他隻是在用這種方式,自欺欺人地假裝夫人還陪在他的身邊。哎……。”
我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他身上為什麼總有一股苦澀的味道了。原來,那就是藥渣的味道早已浸入到骨髓的原因。
玲姨突然抬起頭,直視著我的雙眼說:“丫頭,我已經等你很久了,我相信,你終有一天會來找我。而這些話,便是我替夫人轉達給你的,請你,用盡全力地去愛我們阿可,請你嗬護他,理解他,寬容他,總有一天,你會發現,卸下了所有的裝備,他也隻是一個命運多舛的可憐孩子。”
我和洛英忍不住麵麵相覷起來,難道這位看似木納老實,不問世事的老人,真的已經把我們想要逃跑的意圖盡收眼底了嗎?
可捫心自問,我真的還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接納和寬容那位大少爺嗎?我真的還可以為了他這個命運多舛的可憐孩子,而情願折斷羽翼,留在這個人間煉獄裏接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摧殘嗎?
不,我不能。我不能為了一份虛無縹緲的感情,去賠上我兒子和洛英的幸福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