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君離了黃冠子所在的庭院、回到殿中的時候,正撞見那校在添油加醋地講“君上如何得了明月夫人的親睞、兩人如何言笑晏晏”以至於君上一時半刻沒法子脫身。
他本是要從殿門口走進來。聽他到這裏,便在門邊站下。叫值守的妖兵不要出聲——他獨個兒站在廊下轉了身。一邊聽那校在殿裏眉飛色舞地講,一邊微微仰頭看遠處的。
今日氣不算好,空是鉛灰色的。
這間大殿建在蓬萊島的主峰蓬萊山上。蓬萊山極大。即便是由這麼一間大殿加上另外近百間宮室殿堂所組成的宮殿群,也不過占去了峰頂的一部分罷了。
島上還有其他的山,大大近百座,每一座都有妖將把守。從前他還是個校的時候,也沒有資格入住哪怕最低矮的那座山的山頂。但如今卻可以一覽眾山……這樣的變化,叫他自得了整整一千年。哪怕在如今再看到整座蓬萊島、心中也仍有波瀾。
他因這波瀾再去聽殿裏校的話,便慢慢地將手握緊了。
東海君從未踏足陸上,不知道人間的生活。但有某種情感,該與陸上的人是共通的——出身微賤貧寒的人,對於已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東西,或許要比尋常人要執著很多。
他看了這、這殿,想起東邊的人、更東邊海裏那樣東西,終於抬腳踏入殿中。
校先看見他,忙住了口,一下子趴在地上。
殿內群妖也看到他,皆像受了驚的麻雀,不做聲了——殿中唯有銅錢滾落在地的聲音。那是一兩個妖將嚇得手忙腳亂,將賭資掉落了。
東海君臉色平靜地自群臣當中慢慢走過。走到殿中的時候站住腳,往地上看了看。然後彎腰伸手,將三枚“璽通寶”拾起來。在手裏掂了掂,再掃視殿中伏拜而靜默的妖將們,將銅錢放進自己的衣袖裏。
“你們拿我賭錢尋開心。”他重新邁開步子,邊走邊沉聲道,“不給我分紅可不行。”
眾人因他那第一句話而猛地一驚,覺得胸口壓上了大石。卻又因他第二句話而一愣——隔了兩三息的功夫才慢慢抬頭,彼此麵麵相覷,確定自己並沒有聽錯。
而後瞪著眼、張著嘴,看走到高台上、在龍座前站下的東海君。
這位東海龍王,如今臉上是微帶笑意的——他們並沒有看錯——他甚至又笑了一下子:“你們平時做的大膽事還少麼?這時候這個樣子——難道我是那蓬萊麼?”
群妖再一次麵麵相覷。最終不約而同地得出一個結論——校得沒錯兒。東海君果真得了明月夫人的青眼,而今心情大好!
便先有人笑起來,再有人陪著笑起來。禁琅將軍打個哈哈:“君上,嚇咱們一跳!還以為要都被君上發去海裏揭鱗了!”
東海君抬了抬手:“都起來吧。”
了這話,在台上踱兩步。將殿中群妖一一看了,笑著歎氣:“揭鱗。這一千年了,哪裏還有過這種事。自從那蓬萊被我們驅逐之後,這蓬萊島上也算安寧平和。”
“你們當中有不少人同我一起經曆過當時的事,也經曆過在蓬萊治下的日子。唉……我如今做了這‘君上’,雖也有千年了。但當年的舊情分,我何曾忘記過。”
他了這話,殿中沉默下來。禁琅將軍此前在笑,如今笑容很快收斂,變得略有些茫然。
——不曉得為什麼忽然起這個話來。
但的倒是實情。
如今殿中的群妖,有許多在蓬萊娘娘統治的蓬萊島的時候官職就比這位“東海龍王”大的。但最終得了真龍青眼的不是他們,而是冒死上了龍島的東海君。
東海君起初執掌蓬萊時,倒是有些人桀驁不馴。那時候他恩威並施,以雷霆雨露的手段將這些情緒迅速地平息,才有了後來一千多年的安穩局麵。但無論如何,他們這些妖將在東海君治下過得還算不錯——君上總還是念及當年的同袍舊情的。
他們敢在殿上抱怨、嬉笑,都是曉得這一點。
但如今重提這話……
禁琅將軍把身子縮了縮。看到東海君也將他們的神色、反應看在眼中,臉上的笑意漸消,道:“提這一點,是有一件事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