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從旅行社裏徹底辭職,不用看唐寧的臉色,我整個人都輕鬆了很多。
從那以後,顧念再也沒有來找過我。即使在路上碰見,他也是一臉陰沉,對我愛理不理。
讓我無比幸福的人是慕南喬。
他幾乎每天都到學校來找我,和我一起吃飯,幫我拎水瓶到宿舍樓下,然後露出秒殺的好看笑容向我告別。
他送我的永生花,被我小心翼翼地擺放在床頭。每天晚上入眠,我都能嗅到永生花所散發出的香氣。
那是幽然的、淡雅的香氣,陪我一同入夢,盛開成花。
我曾以為,這樣美好的時光也會像這朵永生花一樣,永開不敗。可是我錯了,錯得離譜。
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永恒不變的。時光如一把殘忍的刻刀,將每個人都雕刻得麵目全非。除非你戴上麵具,永遠不去正視逝去的美麗。
這天下課,我們四個人從教室裏出來,經過玻璃窗的時候,冷靜往樓下看了一眼,突然大驚小怪地說:“鴿子,你的真命天子又來了。”
我向下一看,隻見慕南喬已經在樓下花壇旁邊等候了,長身玉立,幾乎站成了一棵挺拔秀麗的小樹。
我臉上發燙:“別胡說。”
“怎麼能是胡說呢?”冷靜打趣,“慕南喬把草坪都站凸了一塊,精誠所至,金石當然要開了。”
雙雙直接羨慕得流口水了,拉著我的胳膊說:“先說好了,你將來辦婚宴的時候千萬別忘了我的請帖。”
陸嶽薇直接把眼神一橫,霸道地說:“鴿子,我要當你們的伴娘,誰都不許跟我搶!”
以前陸嶽薇從來不參與這種話題的,沒想到她竟然提出這個要求,這讓我很是錯愕。
她將我的表情盡收眼底,反問:“怎麼,你不高興?”
“高興,當然高興,到時候還要給你找一個帥哥做伴郎,不過你自帶也可以。”我趕緊回答。
陸嶽薇笑笑,低著頭沒說話。冷靜掃了她一眼,對我做了一個“她真的好假”的表情。
自從半年多前,陸嶽薇讓我的額頭掛了彩,我們宿舍的關係就進入了冰凍時期。四個人偶爾還會一起去食堂打飯,但是彼此的那種親密已經不見了。[到這裏才來交代這句話,好突兀。]
“我提議,今天晚上我們聚餐吧?”雙雙是個標準的吃貨,又想到了吃飯。
陸嶽薇一邊走下樓梯,一邊略帶歉意地說:“我恐怕去不了了,我還要聽報告呢。”
“我們專業有報告嗎?”
“沒有,是別的專業,我挺感興趣的,就去聽聽。”陸嶽薇將齊耳短發撫到腦後,忽然像記起了什麼,“對了,江歌燕,做報告的教授你一定很熟悉,就是慕教授。”
我一怔,呼吸有些局促起來。
“慕教授?”
她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是啊,慕教授最近可風光了呢,研究的課題已經申請國家級獎金了。這次也是在百忙之中才有時間給我們做一次報告。江歌燕,你不去聽聽?”
果然,樓梯口處的公告欄裏還貼著報告的通知,那碩大的毛筆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不去了!”我失聲喊。
陸嶽薇和冷靜齊齊地看向我:“鴿子,你沒事吧?”
“我沒事。再見,慕南喬還在等我。”我抱著書本落荒而逃。教學樓外,慕南喬轉身看到我,微微笑了一下。暖金色的天光將他的輪廓暈染得有些朦朧,折射在發絲上的小光點,是那樣明豔。
如斯美好,我卻難過得想哭。
慕南喬,我要怎麼辦?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那些往事,怎麼繞都繞不過去。
那些沉澱在歲月中的恨意,猶如黑色的花朵,根須深深地紮入心頭。一旦拔去,痛不欲生。
忘不掉爸爸握住我的手,嘴唇顫抖,從頭到尾隻重複著一句話——
不要原諒慕家。
生前很要強的爸爸,卻在生命的最後關頭變得無比脆弱。每當我想起那個畫麵,就難過得想哭。
“你怎麼哭了?”他蹙起清秀的眉頭。我往臉上一抹,摸到了一手的眼淚。
“眼睛疼。”
他語氣裏都是關懷:“是不是看書太多了?要不我送你回宿舍休息吧?”
我默默地點頭。
這是我第一次騙慕南喬。
你看,現實就是這麼殘酷,每個人都需要謊言來裝點門麵。
我鬼使神差地去聽了報告。
偌大的階梯教室裏,人頭攢動,台階上也站滿了來晚的同學。如果不是我提前半個小時來到教室,根本就找不到座位。
周圍黑壓壓的一片人,都在興奮地討論著慕伯伯的課題。這是關乎時下熱門討論的糧食基因研究,所以很多同學都很感興趣。
我不知道自己坐在這裏究竟出於什麼心態,也許是鍛煉自己的神經,也許是想聽聽爸爸生前都在關注什麼內容。
為了研究,爸爸很少回家,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以前在意的點點滴滴。
某一個時刻,耳旁的嗡嗡聲突然都安靜了下來。我抬眼向講台上望去,果然看到慕伯伯西裝革履地走上講台。他穿著體麵,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眉宇間的容光煥發昭示著他的春風得意。
整個階梯教室鴉雀無聲。
他開始做報告了,語言風趣,通俗易懂,引得掌聲不斷。
我坐在座位上冷冷地看著他,不斷地告訴自己:爸爸有多可憐,慕伯伯就有多無恥。
可是心還是疼得縮起來。就好像小人魚得到了雙腿,但是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一般。
“謝謝慕教授精彩的演講,現在是提問時間,有問題的同學可以舉手提問。”主持人的這句話驚醒了我。我這才發現時間過得飛快,一個多小時過去,演講已經結束。
頓時有幾隻手舉了起來。
主持人走下台,將話筒遞給其中一個男生。那名男生站起來問:“慕教授,聽了您的演講,我特別有感觸。請問這個課題您做了多久呢?”
慕伯伯推一推眼鏡,彬彬有禮地回答:“前後一共花了十年的時間,但是這僅僅是進行階段。科學研究是一個複雜的係統,為了這十年,我做的準備工夫是不能用時間來衡量的。”
教室裏響起了如雷掌聲。
我下定決心,也高高地舉起了手。
因為舉手的同學很多,所以主持人並沒有注意到我。也許是見我很執著,她將話筒遞給了我。
就在那一瞬間,慕伯伯大概認出了我,臉色頓時一變。
我拿過話筒,大聲問:“慕教授,我有一個問題想問,這項課題真的是你一個人完成的嗎?”
他臉上波瀾平靜,淡淡地回答:“這位同學問得好,這項課題也有其他人的功勞,包括我讀書時期給我傳授知識的教授。”
打太極打得真好。
我繼續追問:“慕教授,請你正視這個問題!我問的是,你在研究這個課題的時候,是憑著你一己之力嗎?”
主持人已經發覺不對勁,向我伸手討要話筒:“這位同學,你的問題太多了,把話筒給我!”
因為我兩旁都有人,她隻能站在過道上,所以並不方便從我手裏搶話筒。我不理睬她,又問:“你難道就沒有一絲的愧疚之心?你白白奪了別人的功勞,標榜自己有多麼偉大!你就是個欺名盜世的無恥之徒!”
教室裏頓時嘩然。
無數目光向我投來,和著刺眼的日光燈,在我眼前織成一幅幅幻影。無數張臉孔都向我這個方向轉過來,但我最能看清的,還是慕伯伯的那張臉。
他的額頭微微沁出汗珠,雙頰微紅,可見完全沒有預料我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給他難堪。
他厲聲喝道:“這位同學,你完全沒有立場和資格問我這樣的問題!”
我將話筒聲音調到最大,然後這個教室上空都飄蕩著我尖厲的嗓音。“我有立場!我有資格!我就是和你一起研究這個課題的人的女兒!你搶去了他所有的功勞,不顧他是個胃癌患者!”
話還是沒有說完,因為旁邊有人將話筒搶走了。不斷有人拉扯我,將我推搡出座位。主持人尖叫著說:“這位同學,為了維護現場秩序,你必須出去!”
我就這樣被趕了出去。
剛走出教室門口,立刻就有兩名保安將我帶往一旁的小教室。那裏一般作為教師的休息室,所以一般沒有人。
房間裏堆積著許多資料櫃,一股黴味令人作嘔。深秋的夜晚格外冷冽,從四麵八方向我襲來。我坐在板凳上抱緊雙臂,低頭打著哆嗦。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終於忍不住了,狠狠地踢著門。
終於,門鎖動了。
我後退一步,警惕地望著門口。門開了,慕伯伯走了進來,眼神十分尖銳,透著一股怨毒。
“放我出去,你沒有資格將我關在這裏!”我冷冷地說。
他將門輕輕關上:“我隻是有話想和你說。”
“同學們都離開了?這個時候你才想說話,又有什麼意義?”我嘲諷地說,恨不得一瞬間學會世界上所有惡毒的字眼。
他冷笑,沉默了一下才說:“江同學,我真的很想讓學校給你處分,但是小南絕不會答應。”
我盯著他。
他繼續說:“聽說你們在談戀愛?江同學,你不覺得這是很可笑的一件事嗎?”
我脫口而出:“我們是真心的!”
“真心?”他反問,“你知不知道?小南為了你都做了些什麼!我明白有些事情是我不對,可我願意做出補償,是你們不要!”
“他做了什麼?”我預感有些不妙。
“你還記得,小南曾經幫你還了債吧?”
慕伯伯接下來的話讓我如墜冰窟:“那是他準備留學的錢!江同學,我並不是拿不出這筆錢,我隻是惱火他不吭一聲就幫你還了債,還決定不去國外繼續學業了!你明白他在做什麼嗎?他在為了你自毀前程!這樣的慕南喬,你相信他是愛你的嗎?他不過是為了自己的良心,是為了贖罪才和你在一起!我的兒子,我最了解,他可是做錯一件小事都會難過好幾天的人。”
說完這段話,慕伯伯的眼睛裏有淚光閃現。
“小南和你不同,他從小就聰明、優秀。他不同意做科研,我也尊重他的選擇,讓他去學了建築。可是大好的前程放在眼前,他居然這樣自甘墮落!你明白我的心情嗎?”
我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隻看見他的嘴唇在眼前一張一合。
慕南喬……是因為這個才放棄了留學?
“不會的,不會的……”我蹲下身體,心髒一陣陣地抽痛。眼前一片模糊,淚水燙得幾乎要灼傷我。
真相竟然這樣殘酷。慕南喬不過是看出了我愛他,所以才自斷前程和我在一起,一切都是為了贖罪。
難怪,他從未告白過。
就連顧念都能看出的真相,我卻寧願做一隻鴕鳥,懵然不知。
我蹲在小教室裏哭起來,起初是小聲地啜泣,後來便是號啕大哭。慕伯伯也不管我,自顧自地走了,隻留下月光冷寂地鋪陳了一地。
“鴿子。”有人怯怯地喊了我一聲。
我抹去眼淚,看清了那是陸嶽薇。她站在門口,一臉震驚地看著我:“鴿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和我的關係並不密切,但是在這樣孤冷的夜晚,我忍不住將她當為依靠,伏在她的肩頭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