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回來,胤祥絕口不提宮中發生過的任何事。康熙為人父雖說失敗,到底還是個明白人,能這樣悄沒聲兒地把胤祥放回來雖然在意料之外,倒也算情理之中。隻要不是養蜂夾道那樣的十年圈禁,哪怕看得再嚴點,態度再冷點也都無所謂了。
不過胤祥當然不可能這麼想,所以他比之前越發沉默,還整天擺弄兒時的一些東西,而後就是堅持寫洋洋灑灑的請安折,再然後就是臨摹回複的朱批,一字一句,常常寫滿厚厚一疊紙。
沒過多久,聽說康熙又決定廢掉太子,但是又遲遲沒有昭告天下。得了這個消息,胤祥眼裏閃過一點譏誚,很快又平靜了。我突然有一種走鋼絲的感覺,恨不得這件事趕緊塵埃落定才好。
臨近五十一年底,也就等於距離萬壽節一天天的近了,平日焦頭爛額的皇帝似乎每年都在靠這個日子來給自己衝衝喜,今年尤為必要。何況一個帝王六十年一甲子的生日於天下來說就是百年不遇的盛典,因此空氣中到處彌漫的隆重味道順著門縫滲進了府裏,關也關不住。
“這麼大的事定了擺在三哥的園子裏,說是皇父單愛那雅致勁兒,三哥到底是個儒人,一樹一草都帶著書卷氣。”得了消息以後,胤祥就說了這麼一句,再也沒有別的議論。
我悶了幾天,還是忍不住問:“那咱們這個樣子,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呢?禮又怎麼備呢?”
他低頭摸摸下巴,想了一下說:“沒有聖諭哪兒也不能去,我看十有八九用不著了吧,禮自然少不得,你容我想想。”
我聽了不免好奇,也有些擔憂,皇父不是一般的父親,他的壽禮滿意與否甚至牽涉到罪與罰,我們吊在這裏,不動尚有罪,動動便是罰,看似什麼都禁得起,說穿了也是什麼都禁不起了。
這一年的除夕,我們沒有進宮,簡簡單單地在府裏吃個團圓飯就散了,跟以往年下的忙碌比起來倒有點與世隔絕的味道,胤祥也不在乎,整天鑽在書房裏描描畫畫,神秘兮兮地誰也不讓看。我偷闖了幾次書房未果,終於在他正式發飆之前放棄了偵查工作。
年初,暾兒已經會走路了,兩隻小手擺在身側劃呀劃的,腳下卻小心得很,每邁一步小手就要擺上好幾下,確認站穩了就抬起頭來衝我咧嘴笑笑,再去認真地邁下一步。瑾兒在一旁護著他,笑說:“額娘,您看,二弟弟長大了準是個穩當人兒,這一步一小心的。不像大弟弟學走路那會子,直著眼睛就往前闖,時常摔得鼻青臉腫,搞得藍……”她突然噎了口,臉色暗下來。
弘昌這時正好在我身邊,聽見這話先有點訕訕地,而後跟著紅了眼圈。我把他拉過來抻抻他的衣服笑說:“大哥兒,前兒額娘送過去的新鞋子可試了?要是擠腳隻管告訴額娘,喜兒姑姑還能改,今年不比往年請師傅做得妥帖,難保有不合適的。”
弘昌立刻變得很局促,點點頭磕磕絆絆地說:“兒子,嗯,鞋子,嗯,兒子穿著合腳,兒子還穿著去書房呢,謝額娘關心。”
我笑著拍拍他的頭,順手抓了把幹果給他。這時候一陣哼哼唧唧的聲音從外麵傳過來,奶娘抱著弘晈來了,本來一片祥和的氣氛一下子摻合進震天響的哭聲。我不由得心煩起來,抬眼看看那張哭得通紅漲得青筋都鼓起來的小腦袋,耷拉下眼皮吩咐:“奶娘,好好兒的,怎麼又讓三阿哥哭成這樣?這兒離書房近,沒得擾了爺的清靜。”
奶娘惶恐地蹲蹲身回說:“跟福晉回話,奴婢沒用,哄不好小爺,三阿哥直鬧著要找福晉。”她說這話的時候,她懷裏的弘晈一直朝我伸著手,含糊不清地喊額娘。
瑾兒他們都在一旁盯著我,我隻得接過弘晈讓他站在我腿上,他兩隻短胖的胳膊使勁扒住我的脖子,趴在我肩上一抽一抽的,我輕拍了幾下,哭聲漸漸小了。不一會小福子跑進來回,說胤祥有急事叫我去書房,我輕輕站起來,把已經睡著的弘晈重新交給奶娘。剛一倒手,微弱的哼唧聲立刻又響起來,我扭頭瞪了他一眼,小臉委屈地皺成一團,小嘴緊癟著,閃著淚光的圓眼睛卻直盯過來,盯得我喉嚨裏疙疙瘩瘩的。我歎口氣,轉身大步出了門,任憑身後鬧得沸反盈天也不管了。
書房正中擺了一張長案,胤祥正站在跟前背著手低頭端詳。我走進去,他笑著拉過我說:“我的禮備過了,接下來就要勞累你了。”
我詫異地走到長案前一看,頓時看呆了。三米多長兩米多寬的紙上整齊排列著十多行字,字體各不相同,大小卻是分毫不差,頂端正中央是一個兩寸長短的大號“壽”字,字體雍容遒勁,酷似康熙的筆跡。整副字遠觀大氣恢宏,近看細膩娟秀,任誰見了也唯有讚歎而已。
“這是你寫的?做壽禮?”我一邊嘖嘖稱奇,一邊問。
他攬著我的肩,手指著字幅說:“這是萬壽圖,大大小小總共一萬個,可是費了我不少的勁兒。隻不過,這才是一半的功夫呢。你從前不是跟慧兒專門學的繡字麼?我要你把它描下來繡在絹子上,這樣易存下,時間長了也不至於浸了潮氣褪色,看著也不單薄,隻是累了你了。”
我趕忙擺手:“虧你想得出來,你就不怕我弄砸了?家裏有的是能人巧匠,幾時輪到我了?這一描一繡,別人十幾天便可,換了我至少要個把月,這可是給皇父的壽禮,我沒有那金剛鑽兒,斷不敢攬這麼精細的瓷器活兒!”
他伸手點了我額頭一下:“瞧你這麼一大套說詞,如果不是要你繡,我畫幅更精致的圖不好麼?能人巧人縱然再多,到了皇父跟前也抵不了你的分量是不是?倘或這繡工出自你手,意義便是大不一樣了。哎,從前你送慧兒的那幅琵琶行我看著就好,練了這幾年,總該比那時更多些長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