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人群投我以孤獨(1 / 3)

1

初秋的傍晚,落日熔金。帶了餘熱的光線順著尚且葳蕤繁密的枝間落下來,流淌在唐思晨的頸上、臂上,和著海邊城市特有的潤澤氣流,有著微妙的溫潤舒適感。

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遮了遮刺眼的陽光,而地上的光影,順勢將指尖拔得更為修長。思晨的目光落在這雙無比熟悉的手上,又猝然收回,重新插回裙兜裏。如果是兩年前……這雙一定還沾滿了各色油料。至於現在,有些自嘲,又有幾分無奈的勾起唇角,唐思晨繼續往校門口的方向走去。

“思晨?”

似乎有人大聲的在路的另一邊招呼自己,思晨摘了耳機,有些遲疑的往身後望去。

團委的小費老師已經飛快奔至她麵前,拉了她的手腕就往小路上跑:“來來來——幫個忙思晨,一時間找不到人了——”

思晨隻來得及將耳機扯下來,問了句“幹什麼”,身子卻不由自主的開始疾奔,最後氣喘籲籲地站在了大禮堂台階下邊。

說是“小費老師”,其實費禕平是唐思晨本科時的同學,因為留校工作,現在見麵的時候,思晨就半開玩笑的喊她“小費老師”。

“DAB今天宣講會,幫忙守下側門,那幾個學生趕不過來……”

費禕平焦頭爛額的模樣,實在無法讓思晨說出一個“不”來。她隻能點了點頭,費禕平轉身又進禮堂裏去布置了。

思晨重新將雙肩包背好,老老實實的開始幫忙,攔住了一個試圖偷偷溜進去的女生:“同學,有票嗎?請出示一下。”

宣講會的時間是七點半,而人潮卻洶湧不斷,一波一波的,五點多就有學生結伴而來了,大有將這個海大最寬敞的大禮堂擠滿的趨勢。

唐思晨百忙之中看到豎在一旁的宣傳板,DAB的LOGO簡單卻極有存在感,頁麵也是極清爽的,很符合當下年輕人審美觀。從今天的熱烈的反響看來,這家充滿活力的高科技企業,對於海大的莘莘學子來說,有著無可比擬的號召力。

說真的,唐思晨之前近兩年的時間一直在外地的小城,許久沒見過這樣熱鬧的場景了。有票的同學在往前擠,而門邊還眼巴巴的等著好多沒票、卻希望借機混進去的學生,這讓出入成為一件異常困難的事。唐思晨守了這裏忘了那裏,被人群壓迫著,隻覺得頭昏腦漲。

七點鍾的時候,有工作人員逆著人流從禮堂裏邊艱難走到側門,大聲通知:“同學們,禮堂已經滿了。不再進人,對不起,請離開吧。”

唐思晨鬆了口氣,心想終於可以離開了吧?

人群中靜默了一瞬,驟然起了一陣喧嘩,有憤怒的聲音在喊:“我們明明有票,為什麼不能進去?”回應越來越強烈,那股由人流彙成的巨大力道,勢不可擋的向窄小的側門推進。

唐思晨就站在這股迎麵而來的力道最前沿,眼前一黑,頓時就喘不過氣來。混亂之中,她被人推搡著,隻覺得自己像是一葉小小的扁舟,被扔進了巨浪中,連時空都能一並撕碎。

她的手足變得冰涼,腦海裏一片空白,卻下意識的將雙手抱在胸前,因為記憶裏仿佛有一個人,盡全力的將自己保護在角落,低頭望著自己的眼睛,沉靜的說:“把手放在胸前,別怕。”

恐懼,混亂,黑暗,不知過了多久,腳上的劇痛一陣陣的傳來,唐思晨終於徹底清醒過來。眼前分明是人山人海,卻並沒有那個模糊的人影……之前的一切,不過是自己的臆想罷了。失落隱隱而來,加上周遭的悶熱與汗濕,思晨忽然有些事不關己的想到,她……會不會在這裏被人踩死?

東倒西歪中也不知堅持了多久,直到人群外響起了擴音器的聲音:“同學們,請不要再往前擠。大禮堂前會有投影屏幕,大家可以就地觀看,請不要再往前擁擠——”

反複播出數遍後,巨大的衝力終於漸漸和緩下來。

也就是這瞬間,又有幾個年輕人擠了進來,攔在側門前,重新築起一道人牆,終於把裏外隔開了。

因為有了空隙,思晨終於忍不住蹲下去,手指撫在被踩腫的腳上,疼得說不出話來。

身邊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扶起她:“同學你沒事吧?要不要去醫院?”

“不用,謝謝。”思晨深呼吸一口,努力將劇痛壓下去,“沒關係。”

“小葉,你陪這位同學去醫院看看。”

是一道很特別卻又很低醇的男聲,這樣平淡的一句話,並不是在商詢,是指示,又或者是吩咐,不容置喙。

小葉扶著唐思晨離開的時候,她匆忙間回了下頭,隻看到一個穿著黑色Polo衫與灰色長褲的挺拔背影,被人群擁簇著,從另一個門進去了。

幾個團委的同學忙著組織紀律去了,而那個叫“小葉”的年輕人異常的堅持,思晨到底還是被送去了校醫院。

車子是銀色的沃爾沃,思晨坐上去的時候略略有些不安。

“校醫院是在……”小葉十分有禮貌的回頭問她。

“往前開一點兒,就那幢灰色的房子。”思晨指著路,又補充了一句,“其實不用送我去的,很近……”

“不行。”小葉沒有回頭,卻彬彬有禮的拒絕,理由很是冠冕堂皇,“DAB的企業文化中最受重視的一項是以人為本,我們來海大宣講,卻置受傷的同學不理,傳出去不成了自毀招牌嗎?”

思晨沒有再爭辯:“好吧,謝謝你。”

“哎,你們學生會組織得可真不怎麼樣。”小葉見她皺著眉頭,以為她是怕痛,隨便扯了幾句,“我們老板一進門,臉色就不大好看了。”

“你們老板是?”

“徐泊原啊,剛才他說送你來醫院的。”

後邊沒有發出意想之中的一聲驚訝的“啊”,小葉不禁側頭看著她。

這個女生指示安靜的坐著,臉色發白,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露出幾分茫然,倒是有幾分漠不關心的樣子,似乎沒聽說過“徐泊原”這個名字。

“你沒聽說過麼?”

思晨很禮貌的搖搖頭:“不熟悉。”

小葉撫額,心中斷定這個學生和社會已經脫節不少時間了。

事實上,唐思晨對這個名字,確實很不敏感……甚至對於DAB,她的印象也隻停留在剛剛看到的企業LOGO上。從藝術角度來說,這個設計很不錯,簡單卻不失簡潔。

校醫院隻剩急診室亮著燈,小葉扶著思晨坐下,又摁了摁電鈴,值班醫生一邊拿鑰匙開門,一邊打著哈欠:“怎麼回事?”

唐思晨一蹦一蹦的,挽起了長裙:“腳被踩腫了。”

醫生簡單檢查了下思晨被踩腫的腳趾,唰唰的開始在病曆上寫字。

“她沒事吧?”小葉問醫生,“嚴重嗎?”

“別的科室下班了,這裏檢查不出來。”醫生聳聳肩,“我開張證明,你們去中心醫院的骨科做下檢查吧,拍張片看看有沒有骨折。”

小葉正要接話,手機響了起來,他轉身去接:“是,我還在校醫院。您稍等一會兒……好的。”

掛了電話,小葉十分果斷的拿了醫生開的證明說:“我去安排車子,現在去醫院吧。”

思晨隻是不置可否的拿起了自己的書包。

一直走到校醫院門口,她才不著痕跡的推開了小葉的手臂,微笑著說:“就送到這裏吧。您一定很忙,不打擾了。我現在好多了,自己可以回宿舍。”

小葉有些愕然。

“我先走了。”唐思晨揮了揮手,沒有給他多考慮的時間,“我的腳真的沒事。不浪費你的時間了。”

徐泊原和DAB的王副總走在海大校園裏,一邊談論著今晚的宣講會時。不得不說,之前組織活動的不力,讓這位習慣了凡事井井有條的DAB帝國決策人有些失望和不快。當然,徐泊原並沒有想到,或許是因為自己的出現,才導致了這樣的混亂。

他當然不會出現在DAB每一場宣講會上。之所以這一次特意來海大,於公,DAB從不放過最出色的人才,而海大的計算機係排名一直是全國第一;於私,徐泊原是因為一個人,而有些想了解這個學校。

此刻他放鬆的在校園中呼吸著日暮後的空氣,一輛銀色的車子停在路燈下,助理小葉看著漸漸走近的兩人,揚聲招呼說:“徐先生,王副總,這裏。”

“那個女孩沒事了麼?”徐泊原坐上車後,才想了起來。

小葉剛剛插上車鑰匙,無奈的伸手夾起前座上那張醫生診斷證明:“她說自己沒事了,剛走。”

白色的紙張唰的響了響,從眼前一晃而過的時候,借著車內的燈光,徐泊原覺得自己抓到了一眼那個名字。

沉默的抿了抿唇,他淡聲問道:“那女生叫什麼名字?”

“唐思晨。”小葉很快的說,發動了汽車。

車子平穩的啟動,滑進夜色中。

記憶深處似乎還帶著小小的陰影,徐泊原忽然說:“她真的沒事?”

“醫生說最好去中心醫院拍片看看,有沒有骨折。”小葉說,“不過她堅持說不用了。”

或許是覺得徐先生的態度太過認真了一些,小葉好奇的看了後視鏡一眼。

“小葉,在這裏停一下車。”徐泊原沉吟了一會兒,“你和王副總坐後邊的車走。我還有些事要去處理。”

車子追上唐思晨,並沒有花多少時間。

她正走在海大最美的一條大道上。路邊是一幢幢的小樓,牆壁上滿是爬山虎。因是初秋,有些葉子落了,有些卻還沒有,帶著脆生生的焦黃,被微風拂著,唰唰作響,有如天籟。

身邊忽然有刹車的聲音,思晨從這樣的靜謐中抽身,退了一步,眯起眼睛看著從車上下來的男人。

黑色Polo衫,灰色長褲,這個陌生的年輕男人一手扶著車門,側了身子打量自己,彬彬有禮的問:“是唐小姐?”

唐思晨的思緒有片刻的停頓,尤其是目光掠到那雙深不可測的雙目之時,她忽然察覺出自己心跳的些微加快。

半邊側臉都隱匿在黑暗中的男人,和記憶中的某個人竟然這樣相似。

她難以克製的去望向他的眸子,努力的想要猜測他在想什麼,可那裏就像是大海,無垠無際。便是縱身而入又如何?其中小小的漩渦,便能叫你吞噬,而他,隻是回望你,不動聲色。

“徐……”思晨回過神,發現自己記不清那個名字了,小心翼翼的頓了頓,試探性的說,“你是徐原泊先生嗎?”

徐泊原淺淺笑了笑,低頭望向她的腳,並不甚在意的說:“徐泊原。”

“呃……”思晨微微漲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我想確認一下,你的腳沒事吧?”

“唔,沒事。”

“是不是沒事,醫生說了才算。”徐泊原替她扶住車門,用十分輕鬆的語氣說,“上車吧。”

2

盡管心裏那樣抗拒去醫院拍片,思晨坐上車之後,才有些恍惚的發現,自己怎麼會……被這個從未見過麵的男人給說服了呢?

一模一樣的話,助理小葉之前說過,徐泊原再說一遍未必多有新意。可是當這個男人認真看著你,用不疾不徐的語速,溫和妥帖的告訴你該做什麼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之前是不是在無理取鬧了?又或者,是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了麼?於是很快的妥協,照他說的去辦。

唐思晨不禁又轉過頭,看了一眼身邊坐著的男人,心中暗暗的揣測著他的年齡。

修剪得頗短的黑發,看得出很是濃密;眼窩處微微有些下陷,與極挺的鼻梁兩相映襯,愈發顯出五官的立體……如果他隻是這樣坐著的話,她猜他可能二十七八歲?

許是察覺到思晨的打量,徐泊原索性側過頭,微笑著詢問:“唐小姐是海大的學生嗎?”

“哦,是。”思晨回過神,禮貌的迎上他的目光,笑了笑,心中在想的卻是……他的語氣像是在詢問一個孩子。

“我猜你……不是本科生吧?”

“畢業兩年多了。”思晨有些自嘲般摸摸臉頰,她看起來這麼老了麼?一眼讓人看出不是本科生。

“那現在?”

“研一。”思晨微微揚起下巴,有些出神的望著窗外流逝而過的夜景,路燈的光影如琉璃色般在視線的盡頭連綿。

徐泊原不動聲色的將她的神色掠在眼底,目光從她身上那件簡單到毫無特色的白色T恤上移開,淺淺問道:“唐小姐是藝術係的吧?”

“不——”唐思晨有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揣測他真實的想法,隔了許久才回答,“我是曆史院的學生。”

徐泊原有些驚訝,不是因為這個回答,而是她的表情——看起來這個問題像是觸到了什麼陰冷而難以言說的禁忌,讓這個小姑娘一下子沉默下來,轉頭望向窗外,再不說話了。

思晨專注地看著窗外夜景時,口袋裏手機震動了一下,她掏出來看了看,原來是當日的手機報。隨便拉了幾頁,直到科技訊息那裏,她的視線停頓了一下,似乎在介紹DAB最新的一款音樂播放器上市,粉絲瘋狂搶購限量版。再拉到經濟版,是DAB與國外某知名軟件公司的戰略合作協議的新聞,還配了一張圖片。

圖片上的人,好像就坐在自己身邊,沉默而專注的開車。

唐思晨不禁挑起眉,趁著紅燈,她將圖片給他看,又有些好奇的開口說:“徐先生,這是你嗎?你好像很有名的樣子。”

徐泊原一愕,隨即舒展了眉微笑:“這要看你怎麼定義名氣。”

這句話說得異常輕鬆,仿佛名氣於他,並不是一件必需品,也不值得為此付出什麼代價。這份豁達,倒讓思晨微微一怔。

車子開至停車場,徐泊原扶著唐思晨下車,輕托她的右臂,十分巧妙的使著力,盡力讓她輕鬆一些,卻又技巧性的保持著彼此的距離,不會讓年輕女生覺得尷尬。

“你介意我稱呼你思晨嗎?”徐泊原微笑著說,“這樣聽起來親切一些。”

“哦,當然不介意。”

“思晨,你好像有點緊張。”徐泊原笑了笑,急診大廳的燈光從前邊落下來,讓他的側臉看上去輪廓分明,而他的聲音帶著淺淺的暖意,“拍片又不會痛,不用怕。”

徐泊原的氣息拂過唐思晨的耳邊,帶起一陣癢意。思晨情不自禁的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卻是滲透著苦澀的,仿佛有些勉強:“我並不是在怕。”

“那就好。”徐泊原摁下電梯的上行鍵,微笑著說,“很快就好了。”

思晨後來才頗為遲鈍的想到,徐泊原一定是已經將一切都安排好了,否則檢查就不會這麼順利,這麼迅捷。

值班醫生替她檢查完,又拍完CT,從骨科出來的時候,她便看見徐泊原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手指在膝蓋上打著節拍,一下又一下,沉穩而寧靜。隻是此時此刻,唐思晨忽然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即便是等人,這位徐先生也永遠是風度最為優雅的那一個。

她站在素白的走廊,心神不穩,盡管印象單薄得幾乎隻剩下模糊的光影了,可記憶中還是有一個人……一直在等著自己。他不像眼前的徐泊原——假若徐泊原如同百年發酵後的名酒,醇厚甘冽,那麼那個人並沒有那麼好的耐性,熱烈青蔥,灼燒得盛夏的太陽。

她倚在牆上胡思亂想,徐泊原便已經敏銳的抬起頭,微笑著站起來說:“好了?”

思晨點點頭。

“實在對不起,公司裏有一些亟須處理的事,我必須得回去。”徐泊原仔細的觀察她的神色,“我的助理和你們學校一位老師正在趕過來,馬上就到了。”

“你有事就先走吧。我沒事的。”唐思晨連忙說,擺了擺手,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真的沒事。”

徐泊原頷首,略略沉吟一會兒:“抱歉,沒有帶名片出來。思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方便留下你的手機號碼嗎?”

唐思晨報了一串長長的號碼,道了別,看著這個身形挺拔的男人漸漸離開自己的視線,這才慢慢坐了下來。

不知為什麼,和這樣一個滴水不漏的男人相處,她覺得難以抗拒,所以有些吃力。思晨微微仰頭靠著木椅後邊的牆麵,卻又出人意料的聽到一陣腳步聲,像是什麼東西失而複回。

思晨睜開眼睛。

徐泊原還是回來了,俯下身,皺著眉打量唐思晨,並沒有掩飾起擔心:“我還是在這裏陪著你。你的臉色很不好。”

唐思晨伸手撫撫自己的臉頰,她猜自己的臉色一定白得太可怕了,於是重重呼吸了一口:“我不喜歡醫院。”

走廊上的白色燈光傾瀉在她毫無生機的兩頰上,她的氣息……似乎微弱得難以察覺。徐泊原很深的凝視她,良久,在她身邊坐下,卻伸手過去,握了握她已經放回膝蓋上的手。

唐思晨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她……並不喜歡與人肢體接觸。可是眼前的徐泊原,似乎是一個例外。他的掌心十分溫暖,指腹摩挲過女孩的手背,微微有些粗糙。

他很快的放開,沒有任何其他的意味,隻是鼓勵——而這個動作的含義,又遠勝於一句“別緊張”。

臉頰上紅暈如輕雨般拂過,思晨笑了笑,輕聲說:“謝謝你。”

坐了一會兒,走廊盡頭,電梯叮的一聲打開了。

費禕平小跑著過來,一把抓住思晨的手,喘著氣說:“你沒事吧?”

思晨反過來扣住了費禕平的手腕,輕輕晃了晃,小聲說:“沒事。”

費禕平的臉色不比唐思晨好,眼神裏全是小心翼翼,端詳了她足足有十秒時間,才舒了口氣。

片刻之後,小費老師將目光移到了思晨旁邊的男人身上,嘴巴十分技巧的張成一個小小的圓形,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完全說不出來。

費禕平當然不會像唐思晨那樣,對徐泊原一無所知。她剛剛親眼見識了海大學子的熱情——這種熱情實在是過了頭,竟然有人下午三四點就溜進大禮堂占座,這也導致了一部分有票的學生進不去,最後差點釀成踐踏事故。而素來以理智著稱的海大學生們,並不是對誰都抱有這樣高的熱情的。

“徐先生?”費禕平在自己毫無察覺的時候紅了臉,“您……還在這裏啊?”

“你好。”徐泊原和善的笑了笑,低低對助理說了幾句話,便對唐思晨說,“看起來我不用陪在這裏了。”

“當然,您請便吧。”

“小葉,有了結果告訴我一聲。”徐泊原和兩個女孩子一一道別,這才妥帖禮貌的離開。

思晨看著費禕平想問卻又強忍著的痛苦表情,微微笑著轉開臉,卻看見醫生探了頭出來,招呼了一聲:“唐思晨?”

用力抿住了唇,手指掐在了費禕平的手臂上卻毫不自知,唐思晨深呼吸一口,盡量平靜地說:“是我。”

“過來拿報告。”

費禕平撫慰般拍拍她的肩膀,扶著她站起來。

白色的走廊,陰冷的過堂風,古怪的氣味,影像層層重疊,思晨強忍住輕微的暈眩感,慢慢走向辦公室。

“我就說結果沒事的嘛。”走出急診大廳的時候已近深夜,費禕平笑嘻嘻地說,“謝天謝地。”

“我也說了沒事。可是就是有人不信啊。”思晨半開玩笑的望向小葉,“謝謝你了。如果見到徐先生,也請一並代我謝謝他。”

車子開至海大的學生宿舍,費禕平扶著思晨上樓,一邊悄聲問她:“是徐泊原親自送你去醫院的?”

唐思晨有些茫然的搔搔頭說:“是啊。”

費禕平露出“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加重語氣感歎說:“徐泊原哎!”

唐思晨忍不住沉思:“他應該沒什麼可能看上我吧?”

“狗屎運能走兩次嗎?”費禕平有意輕嗤了一聲,不屑一顧。

思晨低頭找鑰匙,手輕輕一抖,串著玩偶的鑰匙鏈便啪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思晨……”

小費老師發現自己又一次說錯話的時候,有些忐忑的扯了扯好友的袖子。

她還是在摸索著那個仿佛忽然隱形不見的鑰匙孔,直到“哢”的一聲,扭開了門鎖。

順手摁下點燈開關,唐思晨側頭向不安的好友的露齒一笑。日光燈跳亮的那個瞬間,忽明忽暗的光影轉換,無聲的落在思晨長長的睫梢末端,眸色靈動又狡黠——這讓費禕平有些恍惚,像是看到了本科時那個愛笑愛鬧的糖糖。

“糖糖……”

聽到這個名字,唐思晨下意識的怔了怔,很快的掩飾起了表情:“你要不要和我擠一晚上?今天挺晚了。”

“好啊。”費禕平連忙掩飾起適才的表情,笑著說,“你導師對你真好,特意幫你申請的單人宿舍呢!”

她大咧咧的在書桌邊坐下,目光便掃向了那一排足有磚頭厚的書上。大多數是敦煌卷子的影印版本,甚至書卷的旁邊還放著一個放大鏡。費禕平回頭望著在倒水的唐思晨,眼神倏然間便黯然下來……她認識的唐思晨,應該是那個整日泡在畫室、在色彩與線條間毫不吝嗇的潑灑自己天分的藝術係女生啊!

從什麼時候開始,卻隻能埋首在故紙堆裏,終日檢校史籍了呢?

“哎,你小心哦。”唐思晨一把拍掉費禕平撫著書頁的手,“這些書原本不讓帶出資料室的。弄壞了我可沒錢賠。”

訕訕笑了笑,費禕平小心的打量著思晨的神色,開口說:“思晨,那個時候……”

仿佛預料到了她會說什麼,唐思晨若無其事的轉過身:“睡覺了,小費老師。明天我還要早起呢。”

3

翌日是周一。費禕平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見起床的聲響,摸索出手表看了看:“你怎麼這麼早起床?”

“習慣了。”唐思晨紮起馬尾,看了看時間,“你再睡一會兒吧,還早呢。”

到底還是爬起來了。費禕平一邊打著哈欠穿衣服,一邊問:“改作息啦?以前你不是最愛熬夜睡懶覺的嗎?”

“在敦煌的時候沒辦法,早晨是光線最好的時候,很早就要進窟龕了。”思晨喝了口水,一邊查看著資料,一邊說,“而且那邊天亮得也早。”

“那邊……真的有這麼好嗎?”費禕平洗臉的動作頓了頓,“思晨,你對我說實話,不要賭氣。”

“賭氣?”唐思晨失笑,伸手托了下頜,慢慢地說,“我為什麼要賭氣?”

費禕平張口結舌了一陣,卻始終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悶悶的洗完臉,說:“我去吃早飯,你去不去?”

“一起去吧。”思晨站起來,略略收拾了一下,“我要去博物館。”

走出海大的校門的時候還很早,甚至沒到工薪族們上班的時間。

踩在舒脆金黃的梧桐樹葉上,唐思晨步行前去文島市博物館。

空落落的大街上還披著淡淡一層薄霧,像是尚未拉下輕紗的少女,若隱若現間,這個城市尚未露出猙獰、且弱肉強食的一麵。等紅燈的時候,唐思晨若有所思地望向那幢風格凝重的青灰色建築,攏了攏肩膀,發現秋日的涼意,已經漸漸的滲進了這個城市的風聲中。

敦煌藝術大展會將於下星期在文島市舉行。而唐思晨的導師是國內外赫赫有名的敦煌學專家錢之煥先生,作為展覽方特邀的顧問,也投注了不少心力。於是每日趕去博物館,與工作人員商討布展事宜,也成了唐思晨這段時間最重要的工作。

今天將會檢查最後一個洞窟的電子導遊錄音。思晨一邊聽,一邊記錄要點以便比對:

“仿248窟,北魏時期。中心塔柱式,西向……佛陀袈裟邊緣的石青色,與整體的紅色對比十分強烈。這個洞窟是莫高窟早期洞窟中的代表……”

差不多快結束時,手機響了。號碼是陌生的,可是聲音非常的熟悉,一句“徐先生”便脫口而出。

“是我,思晨。”那個人隨意省略了唐思晨的姓,遵守昨晚的約定,並沒有將她稱為“唐小姐”。

“我的腳沒事,多謝你的關心。”思晨主動說,“也謝謝你送我去醫院。”

徐泊原隻是笑了笑,掠過了這個話題:“你在學校嗎?有時間一起吃個飯吧?”

唐思晨握著聽筒,朝著電梯方向走了幾步,又倏然止住:“為什麼?”

電話那邊默了一瞬,徐泊原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十分平靜:“沒什麼。我隻是覺得,和你很投緣。”

思晨想了想:“好啊,有機會的話。不過最近我都不在學校。”

“我希望,這個電話……和之前的要求並沒有太唐突你。”掛電話前,徐泊原到底還是補充了一句,以十分誠懇的聲音說,“你知道,我並沒有惡意,隻是想與你做個朋友。”

這個年輕男人,輕而易舉的,就會有一種讓人信賴他的力量。

唐思晨相信他的話,毫無道理的,覺得假若自己一味排斥,倒會顯得不夠大方。

“當然不會。徐先生,我最近都在博物館籌備一個敦煌大展,有興趣你可以來看看。”

“好,一言為定。”

這個電話之後,唐思晨沒有接到徐泊原的任何消息。事實上,她也幾乎忘了自己還有這樣一位朋友,因為在緊張而細致的籌備之後,敦煌藝術大展如期開幕。

因是敦煌藝術,此次展出包括了敦煌壁畫、雕塑、經卷乃至於精仿的窟龕。文島市博物館一層的全部展區,經過數月的準備,精心仿製了十二個極具典型性的精品洞窟,對參觀者開放。

而此次大展在文島市的受歡迎程度,也超過了所有人的預期。

博物館原有的開館時間是每日早上九點,因為人流量的暴增,不得不提前到了八點半,而閉館時間,也順延了半小時。即便是這樣,每天早上便有人提早兩個多小時來排隊等候入場。到了高峰期,隊伍能在廣場上繞上好幾圈。至於團體預約,也是源源不斷。

敦煌這個詞,就像是奧運會,或者世博會,在這個城市,隨處可聞。而工作人員們,除了滿負荷的運作外,也由衷的覺得欣慰。

每日慣常的整點檢查,唐思晨踏進展室,儀器還在測試著文物的各種指數,包括參觀者帶來的二氧化碳、潮濕度對壁畫的損害等等。

她檢查了一會兒儀器,忽然聽到有人在抱怨:“燈光怎麼這麼暗?而且還不能拍照?”說完還用手電卻敲了敲牆壁。

博物館的誌願者連忙上前阻止,那個遊客卻理智氣壯的說:“反正是假的,有什麼關係?”

思晨攔住了誌願者,站在了壁畫前,用不卑不亢的語氣說:

“這位先生,希望你能明白,這一係列的仿製窟龕中的壁畫、雕塑均是名家所製。經過敦煌研究院數十年的精心研究仿製,本身便是了不起的藝術品。”她頓了頓,“敦煌壁畫的色彩線條因為種種不可抗的原因在退化、消失,即便有現在的科技保護,我們能做的,也不過是將這種退化延後數十年。如果有一日,它真正的消失了,那麼我們能看到的,便隻有這些你不在意的壁畫以及影音資料了。所以為什麼不能拍照,您能理解了嗎?”

因為氣憤,她的語速有些快,她不明白……為什麼周圍永遠會有隻拿自己的思維方式來衡量世界的人存在,也不懂那些人為什麼永遠這樣理直氣壯。

她的情緒有些激動,或許是因為這樣,那人倒什麼都不敢說了,怏怏的走開。思晨平複了下呼吸,穿過人群,走向塑像展區。

雕塑展區裏的,卻是一片童真,終於讓唐思晨的心情微妙的好轉了。

塑像以欄杆圍起,而周圍坐了一地的小朋友,大概都是五六歲左右,手裏捧著紙筆,正在做寫生作業。橫亙一地的,還有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小書包、蠟筆,一個個都低著頭,塗塗畫畫,很是認真。帶隊的老師穿梭其中,時不時低頭指導小朋友們畫畫。

思晨忍不住笑了笑,悄悄走了進去。

或許真的隻是巧合。

隻比她晚到數分鍾,在這個展區的另一個側門,被人群簇擁而來的徐泊原忽然駐下了腳步,饒有興趣的望向極為明淨的雕塑展區,微微挑起了眉梢。

初唐時的塑像默然立著,佛祖左手平伸向上,作與願印,眸梢輕輕飛揚,袈裟垂低,神態安寧。從落地窗外落到室內的陽光柔和的陳鋪在深紅色的地毯上,悄聲慢語間激起塵埃飛旋,輕靈靜謐。

陪著徐泊原一道來的工作人員向他解釋說:“徐先生,今天上午有特別給小朋友們安排素描寫生……”

徐泊原的目光似乎落在其中一個身影上,良久,才微笑著轉開視線:“這樣做很好。”

“要不我們先去壁畫館吧?”

“我想過去看看。”徐泊原邁出了半步,重又回頭吩咐說,“請不要打擾他們。”

身後十數道詫異的目光中,徐泊原毫不遲疑的踏入展廳內,站到了一個小男孩的身後。

此時麵對的是一尊頗為複雜的佛像,孩子們想象力便異常的豐富起來,表現在“作品”上,有人將佛像的高髻換成了一朵花,也有人將菩薩身上的錦裙改短,總之,色彩五彩斑斕,很是童稚可愛。

眼前的小男孩,絕對屬於“自由發揮”型的選手了。

假如光看白紙上那一堆黑漆漆的線條和橢圓的組合,大概沒人會猜到……他畫的是一尊佛像雕塑吧……

小男孩畫了一半,左右張望了一下,好像還是身邊的同學們畫得比較好啊……它又低頭看看自己的……有些自卑的扁了扁嘴巴。

“小朋友,畫得很好啊。”一直蹲在旁邊一個陌生的姐姐忽然說,“你看你看,你和別人畫得都不一樣呢。”

小男孩睜著圓圓的眼睛,充滿期待的望向這個不認識的姐姐。

而那個姐姐,也不負眾望的,努力開始誇獎這個很有“藝術天分”的小盆友,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抽象畫派就是這樣的啦”、“線條也很好看”……總之,要讓他認識到,這些是褒義詞。

正當思晨為了孩子能聽懂的表揚而絞盡腦汁的時候,身後有人輕輕笑了一聲,溫熱的氣息近在耳側,她不禁一怔,微微抬起了眼眸。

半身高低的玻璃圍欄上倒映出半個身影,她看不到上半身,隻見到筆挺的黑色西褲。

雖然覺得不思晨議,可她……似乎能猜到,身後站著的究竟是誰。

於是倉促間思晨要站起來,隻是蹲得久了,雙腿發麻,身子驀然間失去了平衡,她又狼狽不堪的摔回地上。

那雙手沒來得及拉住她,隻能適時的伸到她麵前,思晨有些窘迫,徐泊原便十分自然抓住她的手,將她拉了起來。

他的掌心有些粗糙,虎口扣著思晨的手腕,然後……他有些好笑的盯著自己的掌心——滿滿一手掌的油彩。而唐思晨,也有些發愕的看著自己的手掌,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旁邊的小朋友有些鬱悶的喊:“姐姐,你把我的油彩弄翻了。”

唐思晨咳嗽了一聲,定了定神:“徐先生,您怎麼在這裏?”

徐泊原還來不及回答她,身後的工作人員已經敏感的發現這場小騷亂,走了過來:“徐先生,要去整理一下嗎?”

徐泊原轉頭看著唐思晨:“一起去嗎?”

“好……”看著他身後的人群,思晨忍不住問,“您是來……”

人多的時候,橫亙在彼此之間的,就不止是有過數麵之緣的朋友關係了……更多的,大約還是彼此間身份帶來的距離感,這一個“您”,也終於讓一直以來閑適狀的徐泊原輕輕的蹙了一下眉。

此刻的確不是聊天的好時候,徐泊原隻是簡單的說:“來隨便逛逛。”

思晨看了看他身後的工作人員,忍不住想,隨便逛逛是這樣的排場,正式來了,該會怎麼樣呢?

略微整理清潔之後從衛生間出來,唐思晨有些意外的發現徐泊原並沒有離開。他靠在洗手間外狹長的轉廊中,似是一直在等她。

“如果不介意,我更願意聽聽專業人士的講解。”徐泊原毫不客氣的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唇角的笑卻是顯而易見的,“唐小姐有空嗎?”

這個男人很懂得以進為退,唐思晨沒有拒絕的餘地,隻能問:“你對敦煌藝術很感興趣?”

“事實上,你沒發現嗎?”徐泊原溫和地說,“這個大展的導覽器、預約機,都是DAB讚助的。”

“呃……”唐思晨看看手中的那款觸摸式全新講解儀,尷尬的笑笑,誇獎說,“難怪,很好用。”

4

原本大批跟隨的工作人員,被徐泊原以“不需要這樣大張旗鼓”為名,婉拒了陪同,而他跟著唐思晨,頗有特權的,踏入了一個今天因維護閉展的仿製洞窟。

“仿427窟,開鑿於隋朝。”

甫一踏入,唐思晨身後便聽到輕輕一句讚歎聲。

這是每個踏入這裏的參觀者下意識的反應。